“此乃喜事,缘何不得外泄?”
“周王,”,李贤拖着怪异的长腔开口了:“既是太子有令,你遵令便是!每问安时,至尊言辞,不许同他人提及一字。”
本是好心贺喜,却落得一通数落,李显自然委屈,但看二位兄长不似玩笑,也只得点头称是。我却秒懂了其中利害,李显今天听到的是给太子选妃,万一明天听到的是辽东军情,嘴一秃噜又给说了出去,那可就大大不妙了。李弘真没白当十年的太子,政冶觉悟高的不是一点半点。
李贤对李弘笑说:“或早或迟,至尊必册一位东宫主母,不知谁家闺女得此殊荣,哈哈哈,殿下可有心仪之人?”
李贤的语气漫不经心,似乎并不关心兄长的人生大事,更像是为了活跃气氛。
李弘莞尔,眼神却骤然黯淡:“殊荣?步入东宫,便需时刻谨记循规蹈矩,倘或那位娘子一如阿妹,天性厌恶拘束,岂不因此生怨?帝后中意之人,便是我心仪之人,无论阿谁,我必善待礼遇,呵护终生。”
听李弘如此回答,我不禁疑心他已有心上人,但转念一想,李弘本性善良,习惯为他人着想,或许,他只是担忧未来的妻子不能适应宫墙内的生活。不过嘛,奉旨嫁入东宫的女子,谁敢不守规矩呢?谁又敢迁怒太子?
唉,封建社会的婚姻啊,无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尤其李弘贵为储君,挑选太子妃就更为注重门第德行,追求皇权利益最大化,又怎会顾虑李弘的个人喜恶呢?但好在,李弘一直是个听话的太子、孝顺的儿子,大概也不会觉得委屈吧。
殿外有人道回事,高氏吩咐一人去听信,那宫婢回来时神色慌张,跪在李弘面前答话。
“殿下,周国公求见,道是韩。。。”
不待宫婢说完,李弘起身,径直奔宫门而去。李显拉上我和旭轮,还不忘吩咐宫人送薛绍出宫,快步跟上了李弘。我想起李贤,回首看去,李贤仍坐在原处,一动也不动。很奇异的,忽有几个墨字涌入脑海,‘宫人潜议贤是后姊韩国夫人所生’。当时在图书馆翻看了几部史书,究竟是哪一本的记载,我记不清,但这八卦流传了千余年,应该不是空穴来风吧?
难道李贤情绪低落是因病重的韩国夫人?难道他早就怀疑自己不是武后所生,甚至因为这个嫌隙,最终走上了谋反之路?但这就矛盾了啊,按照酂国夫人母女间的对话,韩国夫人从没为李治生下一儿半女,李贤又怎会是她的儿子?唉,看来李贤是被自己的心魔所困,是这宫中的蜚短流长,是现世最讲究的嫡庶有别。即便都为皇后所出,因李弘是太子,其他儿子就都成了‘庶’。记得邻国某部古装剧里有句发人深省的台词,庶出之子不如狗屎。
最前方,李弘与贺兰敏之大步流星,后者不敢逾越,始终落后李弘两步。李弘边走边问情况,贺兰敏之道自己近十日未能入宫,只听酂国夫人说有御医悉心救治,不料今日武媚宣自己入宫,才知母亲已处弥留。
“表兄清瘦了,”,李弘忽停下脚步,抬头凝视比自己高出许多的贺兰敏之,神色复杂:“还请表兄自珍,此事。。。或有转圜。”
转圜?我十分疑惑的看着李弘,难道李弘不清楚自己母亲的心志何其坚毅?贺兰敏之更是聪明人,这般劝慰不会有任何效果的。又何况,之前贺兰敏之说自己已被告知韩国夫人快不行了,即便武媚肯改变心意,大罗神仙也束手无策啊。
贺兰敏之默视李弘,好像不知该如何应对这好意,待李弘轻握住他的手,他方出声道:“多谢殿下垂爱。”
贺兰敏之语气低沉,伴着今日的呼啸北风,更添几许愁闷。东风无力百花残,韩国夫人这朵时运不济的娇弱红颜看来是撑不过去了。她没能争过武媚,更没能争过死神。人之将死,也不知她可有怨悔。
李显悄声唤过一个跟随贺兰敏之的宦官:“是皇后令你等去请周国公?”
“是。”
“国公因何来请太子?皇后从不曾令我等探视夫人。”
“大王宽恕,奴婢不知。行近蓬莱殿时,知太子与二位大王在此,国公随即改道。”
“好生奇怪。”
虽同处后宫,可蓬莱殿与承香殿之间隔了一座太液池,南北两岸间的距离足占了整座大明宫的六分之一,就这一大段的路程,李治那小体格想想都得腿软啊,我估计他也没主动来探过病。背着个大胖丫头,娟娘走的是气喘吁吁,我帮她擦汗,她夸我乖巧懂事。从南岸直绕到北岸,终望见承香殿的一角飞檐。
承香殿的营造规模较之别处只大不小,甚为可观,然而,待迈进巨大的朱门,入目便是萧条冬景,更不闻人言兽语,愈大便愈显空旷,中庭仍留有丛丛枯叶随着风儿到处撒欢儿,哪比得蓬莱殿不染纤尘,规规整整。旭轮年幼,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很新鲜,李显则倒吸一口凉气。
李显扭头便对娟娘道:“居然不置奴子守门任人进出!”
娟娘苦笑:“的确。。。往日未见这般安寝之所。”
呵,一如所料啊,说什么住在宫里方便医治,分明是便于自己掌控嘛。便是在寻常人家,若遇亲人病重,家人奴仆必是悉心照顾,哪像这承香殿,死气沉沉,简直和废宫没差别。
自入了宫门,李弘的表情变了几变,惊讶,怀疑,歉意,最后不得不假意不满的哼了一句:“必是奴子怠慢!”
这话当然是说给贺兰敏之宽心的,但后者无动于衷。囚牢,本该如此。
转过前殿,总算望见两个青衫中人,正守在寝殿门外,不时的搓手取暖。二人本在咬耳朵,遥见我们一行人,一人进内通传,另一人则快步迎来。
李弘素来温和,此时却也难压愤意:“夫人不幸为贼子所害,理应加派人手在此服侍,寡人却独见一双浑人!玩忽职守,留此何用!”
李弘是真的动气了,白皙面庞被气的涨红,平日看似无害的小猫忽发虎威,才是最让人害怕的,那中人吓的是瑟瑟发抖。
“殿下息怒!!贱奴怎敢苛怠夫人?” 中人叩首。
“若非怠慢,为何只你二人在此?!”
中人掠了一眼贺兰敏之,膝行靠近李弘。李弘当即不悦,李弘的近侍也呵斥‘逾越’。
“郎君,是否将此人交由宫正处置?”
“容其辩解,我自有计较。”
中人无奈,只得当众明言:“殿下大度。宫中诸贵人所役奴下一向由。。。由冯常侍指定。承香殿往日也有数十人,可近三日,常侍只教我二人在此守门,另有一人供夫人于卧内使唤。贱奴卑微,岂敢擅自增派人手。殿下如若不信,皇后便在门内,贱奴不敢有一字虚言。”
冯凤翼,官阶从五品下的内给事,三十出头的年纪,机警能干,听说是武媚被李治接回宫后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
获悉内情,而且贺兰敏之就在一旁,李弘不免窘迫,大概他真的没想到,武媚对待病重的亲姐姐竟如此苛刻。自觉理亏,李弘的脸颊又因羞愧而红了,小声吩咐自己的近侍把四周都打扫干净。近侍因知武媚在此,大觉为难,委婉推辞,李弘眼神陡然凌厉,近侍这才纷纷称是。
我们随李弘入殿,浓重的中药味迎面扑来,我下意识的捂住鼻子,旭轮也有样学样,李显甚至转身想走。娟娘悄声劝我放下手,说这举止很失礼。
人病了,自然得靠吃药才能病愈,可如果已病入膏肓甚至病人连吃药的力气都没了,名贵药材便是塞满屋子那也是全然无用的摆设,是给外人做样子罢了。这殿中足摆了六个煎药的泥炉,火苗旺盛,在我看来更像是生化武器,越闻越难受。
先前进殿通传的中人就站在内室门旁,另有武媚的几个近侍。武媚已知我们在此,可她没允许我们入内探望,众人也只得在门外等候。
我实在好奇,见门虚掩着,便扒着门缝向内观瞧。武媚坐在床尾,情绪难辨,然她胸前起伏强烈,我疑心她与韩国夫人有过一场争执。一个宫婢跪在床下,正慢慢的喂韩国夫人。。。呃,那躺在床上的,我真不知此时究竟该称她为 ‘人’ 或是一具。。。
很快,武媚慢步走出,那宫婢也放下药盏随她退了出来。李弘略忐忑,先向武媚告罪,直言是自己擅作主张,教人扫尘清理。
“太子何罪之有,”,武媚叹气:“太子仁厚,人所共知,我只盼一颗良善之心无为恶人利用,”,随即,她的视线移向贺兰敏之,仍无悲无喜:“敏之愈发聪慧,姨母甚是欣慰。”
“殿下过誉,臣愧不敢当,”,贺兰敏之眼皮微垂,恭恭敬敬的回道:“臣母危在旦夕,太子与诸王于国为上人,于家却是子侄,殿下素重孝道,故而臣冒请诸贵人来此,乞殿下勿罪。”
武媚迅速的扫量我们几人,不见李贤身影,方露出一丝笑意:“终究是错算一步。太子,韩国夫人从前对你百般疼护,你入内需以善言宽慰,唉,汝等代我送夫人一程吧。”
“是。”
恭送武媚离开,再进内去见韩国夫人,才知‘弥留’并不是夸张形容。上次相见,犹是引众倾叹的病美人,料西子当如是,而今两腮消瘦无肉,眼窝深陷,容貌竟判若两人,说是丑陋亦不为过。李弘是真心实意的探病,但到了这种时刻,再多的珍重听来都只是虚伪漂亮的场面话。
韩国夫人闭目又睁开,她呼吸迟缓,虚弱无力道:“敬谢殿下驾临。妾失仪,殿下勿罪。”
“姨母好生静养,凡有所需,直管教奴子往东宫告知弘儿。”
“不敢劳殿下费心。”
虽说韩国夫人不甘寡居寂寞勾引了自己的妹夫,但俗话说‘哪个猫儿不偷腥’,还有‘一个巴掌拍不响’,因此我并不觉得这全是她的过错,她至多是个蠢人罢了。毕竟是一条性命,眼见她这副凄苦无依的悲惨下场,我心底渐生几分同情。
“参见沛。。。”
一人忽推门而入,众人齐齐回视,果是李贤。他脸色极差,见我们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他不由得低下了头。
“贤问夫人安。”。李贤有些羞愧。
韩国夫人毫无反应,贺兰敏之小声的提醒她:“沛王特意登门探视,阿娘。。。怎不还礼道谢?”
这时,韩国夫人忽发笑:“哦,是六郎,终于等到六郎。儿啊,我想教。。。”
闻言,李贤错愕非常,李弘瞪了一眼贺兰敏之,随即拉着李贤向外走去,我们也只得跟上,礼节什么的就统统放在一旁吧。
走出很远,李贤终于痛哭:“我果然是。。。”
“胡白!全是无中生有!”,李弘恨道,指我们几人:“你我同出一腹,骨血相融,心意相通。此为诡计!欲借你报复阿娘!阿弟,不许妄自猜!”
李贤太过沮丧,抱着李弘失声哭嚷,此时此地并无君臣,只有至亲至爱。李弘默默无言,不时的拭去眼角泪水。李显在旁看的一知半解,但也为李贤担心不已,搓着手,却不知该说什么。旭轮年纪小不甚懂事,见李弘李贤哭了,自己也难过的直掉泪,拉着李弘的手求哥哥不要伤心。
“耶耶?”
悠长回廊,李治步伐不徐不疾,身后只跟了一个冯士良。如冯凤翼是武媚的心腹,这冯士良则是李治的心腹。便说去年盛夏,李治的老乳母姬揔持患病身亡,李治作诗哀悼,吩咐冯士良送去灵前焚了。近日李治下令炼什么长年药,也是交由冯士良负责。
众人匆忙行礼,李治摆手,笑容慈爱,拉过了李贤的手:“六郎早有疑心,可阿耶已如实相告,为何仍不解心结?若为皇后所见,岂不有伤母子情份?”
李贤哽咽:“儿知错。”
李治又看向李弘:“带六郎回东宫,悉心开导,今日之事,不可为皇后知晓。”
“是。”
李治亲临令我深感意外,本以为他对韩国夫人并无真心,如今却看,李治实非那般薄情寡幸之人。江湖上有句老话儿说的好啊,同尝禁果后的男女只可能在两种情况下不在乎对方,一是禸体交易,银货两讫,谁也不欠谁;二是非自愿,杀了对方的心都有,除此之外,每当孤枕难眠时,免不得想起某个热乎身子。想来李治对承香殿的情况有所留意,否则不会与武媚错开时间。我猜,他清楚韩国夫人距死亡仅一步之遥。
李弘原本还有话想对父亲说,但见父亲的视线投向寑殿方向,他也只得作罢,唇角微沉,略有不甘。这着实罕见,要知道李弘可是个极孝顺的乖孩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