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冬无雪,今岁方入仲冬便扬雪,唉,新裘沾水,我着实心疼。”
“阿娘与我说笑了,阿娘素不看惜身外之物呢,可巧高福男昨日来朝,圣人赐下辽东皮货,阿娘取用便是。”
百余人高木箱,都挂着两道黄灿灿的虎口铜锁,摆在廊下也算壮观,于大唐皇室眼中或许不值几个钱,但人家高丽王子足足行了四五千里的路,这是实打实的远道而来,就算只拿一根鹅毛也得笑脸相迎不是?
酂国夫人扫视一眼有条不紊的宫人,老娘还没接话,武媚便吩咐宫人将木箱一一打开,任老娘捡入眼的都拿走。高丽王子奉上的贡物也不全是皮货,人参也有,目测和我的胳膊差不多粗细。
武媚亲手拿了一匣给老娘看,外裹寸厚的麻纸,一一展开麻纸,又是鲜亮的青苔,而后才是人参:“圣人特赐阿娘辽东参,此物也算稀罕。”
天子赏赐,酂国夫人自是千恩万谢,又与女儿闲话:“前日燕三娘子曾拜会?”
武媚提醒:“阿娘需改口啊。是甥女不假,更是越国太妃,莫惹外人笑议。”
酂国夫人故作不在乎:“我先前尊呼太妃,三娘不肯应呢,你呀,待与三娘定下说辞,再来知会我,省得都来怪我。”
武媚忍不住笑道:“是,是,太妃既执家礼,阿娘随意即可。此去岱岳封禅,一往一返需得数月,旭轮与月晚便托付阿娘照应了。”
酂国夫人笑呵呵道:“哎哟,既命我办差,我需问圣人多讨辽东参。”
武媚当即答允,酂国夫人却改口:“参却不必,二娘,我。。。我。。。能否另讨恩典?”
“讨便言重了,”,武媚笑容稍冷,抿了抿唇,她道:“阿娘有话直言。”
见武媚如此反应,酂国夫人突然紧张起来,视线移向殿外,中庭景致萧条,四境风寒满目秋,说不出的悲凉。
“近日阿顺。。。身子。。。不大好,病灾子扈从岱岳,我只怕。。。”,酂国夫人勉力一笑:“唉,我不当迫求,实在是。。。阿顺可怜啊。”
“当真?” 武媚笑视老娘,话里有话。
酂国夫人有点发憷,摆手道:“真便是真,惯是这般多疑,你不应我便是了。”
武媚神色淡然:“既如此,我却有一事,还劳阿娘代为转告阿姐,累年服用凉药,自身之强弱,原该自知,诞育皇嗣,岂是易事?阿姐与天争命,落得元气大损,是为报应。扈从岱岳乃圣意,若要恩典,阿姐自去求圣人,阿娘年已耄耋,何须为儿女事而费心劳力?”
我心下大惊,不是吧不是吧,韩国夫人妄图母凭子贵的计划失败了?啥时候和李治进行 inner body-eai了?既然她不想去泰山,估计是近期才流产,也是个狠人啊,拼着半死也要生出龙子皇孙。不过韩国夫人真的有点倒霉,连静心安养的时间都没有。嗨,也怪武媚性格太倔,杨老太都说的这么诚恳了,你不给姐姐遮羞也得给老娘一点薄面吧?小月子坐不好也是很危险的哟。
本想继续听皇室劲爆八卦,谁料旭轮嫌殿中闷热无趣,拽着我跑了出去。风铃叮咚,雪霰时疾时徐,二人并肩坐于玉阶,仰望风起云涌,每有孤单飞鸟滑翔掠境,旭轮饶有兴致的为它们取名,每一只都会取。看着开心无忧的旭轮,我心起波澜。
九霄之上,紫禁之巅,黎庶所仰,是为皇权。正如李治决意处死李忠前情不自禁的感慨,君臣而后父子,社稷而后私情。疯癫的儿子,可以容忍,而废太子,非死不可,存在即谋反,存在便会挑动伺机而动的野心家竭力效忠。
这座宫城是成功者的天堂,亦是失败者永难翻身的地狱,此中从不存在尘世间普通的种种情感,除却对权力的渴望。权力,才是此间信徒用以炫耀成功的无上装饰。每个人都狂热的追逐着,宁愿倾尽所有,所作所为无不经过精心谋算,只为成功时的可得利益。信徒深惧失败时的悲惨下场,所以不惜一切手段将敌人置之绝境。武媚已贵为皇后,却还处心积虑的针对一个为己不容的亲姐姐。
放眼望去,的确是大唐盛世,一片和美,殊不知,平静之下却汹涌暗流,这片被光明遗弃的禁地,似乎处处都布满了陷阱,一步错便再难回天。于乱世,拥有一颗冷绝之心,便可永保权力,便可视芸芸众生如草芥。但于盛世,又有何异?!仍不能潇洒拱手,隐逸山野。你无害人之心,却防不住他人害你。
这个纯真的孩子会成为何种模样?我又会经历怎样的人生?将死之际,也许我是身陷泥潭的草芥,却看他万人之上,光芒万丈,终此一生,他永远不会知晓我掩在心间的秘密。
高氏发笑:“为何取名‘才良’?”
“女慕贞洁,男效才良。哎唷,李家八郎熟背千字文啦?”
一丈之外,笑吟吟走来一位豆蔻少女,柳眉凤目,顾盼生姿,秀直小鼻,茜唇丰润,梳双环垂髻,身形修长,拥一袭延至脚踝的雪白裘披,浅露寸许撒金水绿百蝶裙裾。
李贤与李显一左一右的紧随其后,不以亲王身份为尊,甘作护花使者。我从未见过这副美丽面孔,但看她生的竟有五六分似武媚,猜是武家亲戚无疑。
“旭轮呀,”,来在我们面前,少女和善的笑问旭轮:“过境飞鸟有几何?”
旭轮点点头,朝她挪了挪身体:“六只成双,五只少伴。”
少女俯身,轻快的亲吻他脑门:“可记得表姐?”
旭轮小手摸着她裘披一角,摇头道:“谁家表姐?”
“不得无礼,”,李贤扶开了旭轮的手,转头笑对少女说:“表姐自是天人之姿,见之难忘,只怪小娃不知事。”
少女羞笑,轻挥香袖,恰拂过李贤的衣襟:“所谓见之难忘,可是尊驾?”
李显闷闷不乐的看着二人,李贤方要接话,听殿中酂国夫人欢喜的招呼:“瑜儿!快些!”
“阿婆!姨母!”。
撇下我们,少女快步进殿,裙裾因风飘动,似湖面泛起涟漪,伴着沁人心脾的幽香。李贤和李显麻利跟上,旭轮也随之回首,视线一眨不眨的追随少女的背影。
我无奈暗叹,李家的男人们啊,不懂色字头上一把刀是吧?!但话说回来,李贤撩妹也就撩了,李显你个小屁孩掺和什么啊,不是认定赵子嫣是媳妇儿吗?这少女无论年龄或外貌都与李贤很搭,活脱脱少年版的武媚和李治嘛。
高氏替旭轮擦去口水,颇为羡慕:“贺兰家小娘子愈发娇丽!”
娟娘也是赞叹:“若非近在咫尺,必疑心是幻术所变,真如丹青妙手所绘,通身完美无缺。小娘子便是皇后甥女?”
高氏道:“正是,皇后爱如己出,近年常思择皇族子弟与小娘子配为佳偶,只可惜,此事着实难为,也曾属意霍王长子,却又听闻。。。”
高氏忽压低声音,我便什么都听不到了,但可以肯定婚事没成。我转身回殿,见那贺兰瑜正绘声绘色的讲述洛城内的一件新鲜趣闻,居然把一向自重身份的武媚也逗的忍俊不禁,不住的夸她口齿伶俐。
酂国夫人却满不乐意:“口齿伶俐又有何益?既为女子,若不得嫁与良人,纵诸多本领也是徒劳,越发为人所笑。唉,一十三岁,尚未定下夫家,阿婆怎甘心阖目啊。”
贺兰瑜桃腮更红,羞道:“阿婆作何这般心急?甄选良人难免耗费时日。”
武媚故作为难:“阿娘明着是为瑜儿大事所急,暗着是怪我不肯尽心呢。唉,委实冤枉。阿娘理应记得,龙朔元年秋日,我往许公府邸,阿娘见其少子仪容端雅,道可配瑜儿,我未有一字推辞,愿请圣人赐婚,是阿娘不舍。”
酂国夫人笑道:“怪我更改心意,瑜儿才满九岁,恐难以侍奉夫家。不过,万幸不曾定亲,那许圉师隐瞒其子杀人之罪,次年便被下狱,真若结为姻亲,你颜面岂不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