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二年,春正月丁卯,吐蕃遣使入见,仍求赤水地畜牧,帝不许。二月壬午,车驾发京师。丁酉,幸【合璧宫】。
三月甲寅,辛未,东都造【乾元殿】成。闰三月壬申朔,车驾至【东都】。
四月丙寅,讲武【邙山】之阳,御城北楼观之。
五月辛卯,以太史令【李淳风】造历成,名《麟德历》,颁之。秋七月,【邓王元裕】薨。
九月乙丑,诏曰 “来年行幸【岱宗】,州县不得浪有烦扰,其水浅可涉,不可缮造桥梁,所行之处,亦勿开道路,诸州及寺观并百姓,不得辄献食。”
冬十月戊午,皇后请封禅。高丽王【高藏】遣太子福男来朝。
“阿妹!阿妹!”
“是月晚!月晚!大笨蛋!”
新年伊始,李治一声令下准备巡幸洛阳,整个大明宫(蓬莱宫)都忙活开了,但洛阳并不是李治的‘终点站’。据我所知,早在鄙人落地唐朝前大半年,李治对外宣称想去泰山走一圈,日子定在了次年正月,而且规定诸州都督、刺史要在腊月赶到山脚下,诸王则于十月在洛阳集合,届时叔伯兄弟一起开拔,一路上也热闹。
原以为只是从长安搬家洛阳,一家人外加必要的仪仗、护卫也就够了,结果,通过宫人们的谈话,才知这里头的学问深了去了,我的眼界仅限于小家,而李治所考虑的是大国,例如由哪位朝臣留守长安最为可靠,谁又可以扈从,不一而足。
启程洛阳的前几日,内仆令来报,道是皇后出行所用的车马已备好,内外扫尘,器皿用物均有置备;内给事来报,道夹引皇后大驾的各司人员已定;宫闱令来报,道内外命妇名册已定,将于朱雀门恭送帝后出行。。。司言司的头儿郑南雁单独来见武媚,二人交谈许久,有些内容我完全听不懂,但武媚的神态我看的是一清二楚,全程气定神闲,间或吩咐一二,我好奇且非常崇拜,心说她怎么有精力外朝内宫一手抓,究竟是服了什么健脑补气的神物呀。
离开大明宫那天是二月初十,牵着旭轮的手,我借他力气一寸又一寸的挪走到窗边,努劲儿的踮起双脚,急不可耐的打量车外景象。记得彼时銮舆正向长安城东而去,卤簿仪仗,蔽日遮天,规模巨伟,首尾不得相见,万民跪送,十足十的天家气派。
仅武媚所乘的赤金安车,便有四内谒者、二内给事、二内常侍、二内侍,并骑骏马分左右在前引路,另有二内寺伯、六寺人分左右夹车随侍,更不提从行在车后的不可计数的华衣使婢。自朱雀门登车后,武媚便寡言少语,常执一卷《弥勒菩萨上生兜率天经》默诵或沉思,偶尔看顾练习走路的我,眼神慈爱,叮嘱旭轮要牵紧我的手,不要让我摔倒。
巡幸不是逃难,昼间不驰不徐的行路,每入夜之前都恰好经停一座皇室行宫,下车即可入住,各处熏的是倍儿香。夜宿汤泉宫时,我无意瞧见寑宫名为‘长生’,暗思莫非它就是唐明皇和杨玉环七夕夜私语的著名景点?又转念一想,未必如此凑巧,吉祥如意的殿名遍布各宫,除非这儿就是华清池。入住兰昌宫前,举目可见殿宇楼阁沿山势而上,似隐于云霄之中,我忍不住拍手叫好,武媚见了舒怀一笑,哄我说喜欢可以常来。
“笨。。。蛋?” 旭轮哪里听得懂,双手挠耳,不解的看着我。
我拿起张娟娘给我做的彩丝布球砸向他:“笨蛋是你!你是笨蛋!”
布球蹭过旭轮的小腿,折了一个方向,溜溜的滚向远处,精准的滚到了李治脚旁。入住洛阳大半年了,李治夫妇每天都忙,我们子女晨昏定省,但他们没时间与我们闲聊天。武媚绝对是古今贤内助的典范,时刻不离李治左右,阅兵这种苦差也跟着去。对我嘛,武媚的确非常疼爱,但我早知她是一位非凡女子,因而对她只敬,不敢称爱。
“耶耶!”
“耶耶!”
李治舒心大笑,一左一右的牵了旭轮和我,而武媚的笑意却很勉强,眉心难展,步伐较往日亦沉缓。我寻思着,如今在洛阳宫乃至大唐最劲爆的新闻就是封禅泰岳,总不会是出了什么岔子?
远至春秋战国时期,齐鲁二国的儒士认定泰山乃天下至高之山,唯人间的‘人主’堪配在此祭祀神灵,若求一统天下,国泰民安,更应在此行望祭典礼,是为‘封禅’,封乃祭天,禅乃祭地。然而,如若平庸甚至无道昏君,断无资格行封禅之事,只会令天下耻笑诽议,加之筹备过程异常繁琐,耗费大量金钱时间,故而能真正封禅泰山的人主少之又少。
夫妻二人在正北主位落座,这黄石曲足榻的外层似裹着剔透琉璃,流光溢彩,富丽非凡。我抚着宝榻细细观瞧,通体竟无一丝人工雕琢焊接的痕迹,靠背、扶手之形态皆如天成,心里打起了小算盘,这要是能搬回21世纪,那绝对是无价之宝啊。我擦了口水,兀自傻笑。
李治听旭轮背诵千字文,片刻,忽对沉思不言的武媚道:“卿不见幼子何其聪慧。”
武媚苦笑,眼皮仍低垂着:“妾仍不懂,自古封禅,太后昭配,而以公卿奠献,大不妥。”
李治抚她衣袖,笑着解释:“封禅乃天地二仪内重中之重,彰人主之诚之仁之功,史书有载,封禅泰岳之人主,唯始皇、孝武、光武三帝,六百余年,社稷更迭,战乱四起,礼仪详注难免遗失或误记,但以女子为亚献绝无可能。刘祥道曾进言,我朝以周、隋苗裔为二王后,此番亚献,可以介国公、酅国公奠献。”
“圣人,”,武媚抬眼,说不清是不甘还是委屈:“刘尚书执掌礼部,可圣人执掌天下啊。”
李治凝视武媚,良久,平静问她:“我封禅之时,媚娘欲陪伴在侧?”
武媚颔首,虽知李治已松口,亦未表现激悦:“夫妻理应如此,妾请率内外命妇为太后奠献。”
李治笑了笑:“倔强如旧啊。谁人当为终献?”
武媚用心思索:“太宗有子一十四人,生者以。。。以涪陵郡王最是年长,然郡王旧年获罪,幽居巴州;次为蒋王,然王官声欠佳,又母为宫奴甚是寒微,不足担此重任;次为越王,虽曾有纵奴欺民之举,然王遵敕矫正,无多再犯,太妃燕氏出身名门,侍奉太宗廿余载未尝有过,德仪服众,若以太妃为终献,亦是褒许越王,诸皇亲岂不感恩?更有太妃之兄燕公敬嗣现刺郓州,其婿李大志现刺甘州,一东一西,皆是我社稷基石,职责关要,太妃得此殊荣,燕刺史必报效万一。”
李治十分满意的笑视武媚:“女子难得聪颖如卿,我从不悔以卿为中宫。”
武媚道:“既如此,圣人是否宣李刺史之父随行泰岳?”
“李客师嘛,”,也不知是想到什么,李治呵呵一笑:“年过八旬,况致仕十余载,不劳此翁远行,便教其侄代劳吧。”
“卫国公必感激圣恩。”
“卿又如何?我以卿为亚献,帝后同登泰岳祭天地,亘古未有,卿如何谢恩?” 李治边说还边动手了,哪里还管儿子在背什么书,轻抚武媚脸庞,神情好不爱惜。
武媚无声羞笑,稍侧身,李治倾身过去,偏要追着与她对视:“算来距你我初见已是廿载,然久看不厌,每见媚娘则无故欢喜,可是怪哉?”
接下来的场面非常少儿不宜,李治起身,暗暗勾动小指,武媚掩嘴一笑,随之起身,与他携手往内寝而去了。留一个呆若木鸡的我窝在榻上,旭轮要去追赶,被高氏笑着拦下了。
旭轮闷闷不乐的对我说:“耶耶不听我背书啦?”
我心话你爹妈给你造弟弟去啦,随口道:“旭轮背书我听嘛。”
“好!”
天仍未明,我已饱睡一觉。漫漫长夜的寂静气氛残留,朦胧柔美的灯影自垂帐外透进来,上夜的宫人正咬耳朵,能听到细微声响,却听不清究竟说了些什么,也是让人心痒啊。
侧目,旭轮偎着我睡的正香。天啊,不能接受,我真的不能接受啊!!心爱的小哥哥怎会是这么一个憨憨笨笨的小家伙呢?我能走能跑,分明是个大活人,他居然还拿我当一件私有玩具,只知道让我陪自己玩,成天没心没肺的。。。
不过呢,我点了点旭轮的小鼻头,虽然他憨憨笨笨,但是他也软软萌萌啊,愈长愈清秀,愈长就愈像在梦中陪我度过一生之人,唉,只能勉为其难的原谅他喽。
翻身坐起,我托腮沉叹,没错,一切都对上了,李旭轮肯定就是那位梦中人,因他名中有日,而且这正是唐朝,梦中的他留于我手心的符号是则天文字无疑,只不过,我与他怎会有前缘呢?他可是我这具躯体的亲哥哥呀,很难想象同胞兄妹之间会产生什么古古怪怪的情愫,还纠纠缠缠到一千三百年后,误入我的梦境,惹出一场生死迷局。除非。。。我被月老骗了?老神仙是故意捉弄我吗?
“不许戳我屁股!不许!小色狼!”
“嘿嘿嘿嘿嘿。”
我气冲冲的瞪着旭轮,他则因成功的激怒了我而满意,也爬坐起来,问我在做什么。
“唉,”,我因猜不透所谓前缘而沮丧,靠在他肩头喃喃自语:“哥哥,你我梦中三见,是你给了我线索来这里找你,可是,哥哥的梦中。。。是否也有月晚呢。”
旭轮当然听不懂,有点委屈的冲我摇头。
我悲叹默念,我的小王子啊,我可以做到对所有人收敛感情、敬而远之,可我该拿你如何是好?虽然现实异常的荒诞,但我不得不信,你我之间应有未了之缘,此番历劫重逢,这缘也该解开了。算了算了,什么情情爱爱,就当一辈子的尼姑吧,我谁也不爱,只爱自己也挺好,至于对这个李旭轮的政策嘛。。。
“有月晚呀,”,旭轮突然甜甜的笑了,捧着我的大肉包脸,二人脸对着脸,他使劲的眨巴眼睛表达真情:“我正看着月晚呀,无时无刻不是月晚呀。”
笑闹一通,二人依偎着彼此又睡着了。但很快,应天门响起了第一记冬冬鼓声,隆隆不绝,如雷如奔。皇城百衙,宫城各门,至宫内各殿门,由远及近,渐次开启,洛阳城也就此苏醒,以她穷极奢丽的姿态开始了新的一天。
一道用过早膳,武媚把李治送到宫门,自己则牵着我们回殿,我于是猜她今天比较清闲。武媚看了一个时辰的书,宫人道越国太妃前来请安,武媚立刻叮嘱旭轮和我向太妃行礼,可见她很是重视此人。我暗说这称呼有点耳熟啊,好像就是武媚昨天向李治举荐的终献人选——越王李贞之母燕氏。
少顷,内谒监刘子长引着一位贵妇入殿,年龄难猜,许是五十上下,衣饰华丽且庄重繁冗。燕氏向武媚行礼,旭轮与我随即向燕氏行礼,燕氏有意回敬一礼,武媚却道不必。
武媚笑道:“圣人原有诏令,公主见舅姑,王妃见父母,长者无需降礼答拜,这双小儿女如何受得太妃大礼?”
武媚请燕氏落座下首,开口便问:“未知纪王是何情状?”
燕氏口吻同情:“昨日曾往敦行坊,我见十郎悲痛欲绝,险些。。。唉,幸临川长公主自营州赶至东都,姐弟作伴扶持,十郎稍得宽慰。”
“料摧心之刑亦不及丧母之痛啊,”,武媚轻叹:“犹记太宗升遐之际,公主自商州赴京奔丧,不食水浆,不顾自身,其孝其哀感人至深,我人在尼寺,亦有耳闻。”
燕氏道:“一十七载,商州、桂州、营州,长公主随驸马往来南北,侍奉太夫人起居饮食,极是不易,今见公主分外憔悴,浑不似未嫁之时。太妃临终之际遗训子孙,需尽忠竭节,不负君恩。”
话题暂罢,二人转而闲聊家事,武媚埋怨燕氏不携孙男娣女同来,燕氏回说自家孩子太顽皮,不敢在武媚面前失仪。偶听武媚称燕氏为表姐,我好不纳闷,她俩能是啥亲戚?难不成因为一起伺候过李世民就互称表姐妹?唐朝还有这习俗?
这之后,又有一些贵妇来此拜会,头衔不是王妃公主就是县主郡君,带小孩的是少之又少,其中有一位虢王妃刘氏,是李治的叔叔李凤的正妃,她还带了自家妹妹一起入宫。但我侧耳听了一会儿,发现刘妃的妹夫阎庄是东宫的什么郎将,太子的佐臣通常很得皇帝器重,所以也不算外人。刘妃带来的孩子一男一女,男童是儿子李融,大概与我同龄,女孩是娘家侄女,大概与旭轮同龄。
令我不爽的是,李旭轮还真是个色狼预备役,因见小姑娘长的漂亮,居然十分殷勤的把高氏剥好的橘子捧到人家面前,怎料刘小姐姿态高傲,也不道谢,转手就给了表弟。旭轮立马恼了,敌视无辜的小堂叔,惹得大人们欢笑不止。李融啃着橘子,汁水粘了满手,并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武媚笑道:“古儒有云:贤贤易色,旭轮尚未就学,不通此理,却也难怪,刘家小娘子秀美至极,童儿心纯,不拘客套,真心喜欢便不肯作假。旭轮呀,此橘可是纳采之礼?”
高氏哄他点头称是,可他恰好正看着我,我一个劲儿的摇头,旭轮便跟着摇头。大人们又是笑,我厚着脸皮装傻充愣,反正不可能有人看懂我的心思。
待众贵妇散了,武媚吩咐女官去请咒禁博士明崇俨。我和旭轮正涂鸦作乐,因‘咒禁’充满了神秘色彩,我下意识分神去听,总觉得明崇俨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或见过。
宫婢为武媚按摩解乏,武媚笑问我们:“月晚可知如何行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