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顾月晚。
我不是什么名人,不过,名字只是一个符号,大中国十三亿人,能抓出一大把‘顾月晚’,而我的人生不会被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所定义。我就是我,即便微如尘埃,也是一粒独一无二的尘埃。而且,‘我是顾月晚’ 听起来要比 ‘我叫顾月晚’多了那么一丢丢的气势。我不爱我自己,这具躯体从头到脚从内到外都是缺点,但我对我的名字喜爱极了。
名字是我的母亲所取,然而我对她的印象早已淡漠。借助她留世的日记,我得知在我出生的那一刻,夜空高悬一轮满月,大而明亮,单调寂默的夜因它而平添几许柔美,似乎还预示着事事都将圆满,都将如意。历劫成功的母亲抱着我喜极而泣,一边吻我一边默念 ‘宝贝女儿从此就是我的一切’。我的生日比母亲所预想的日子迟了一个星期,故而取名月晚,有姗姗来迟之意。
而顾这个姓,是我父亲给予我的唯一印记,无论他是生是死,我都无法否认我是他的女儿。我在这个顾姓大家庭的望眼欲穿中呱呱坠地,可只有母亲为我的到来而真心喜悦,其他人在确认过性别后便不欢而散了,只留下性格木讷的父亲,站在充斥消毒水味的空静走廊里,抱着呼呼大睡的我不知所措。直到天明时分,他对母亲说出了第一句话,问她饿是不饿,换来镇卫生所护士的一记白眼,骂他做人太马卡,不是男人,不配为夫为父。
在母亲为纪念我出生所写的这篇日记中,有几处地方因被多次洇染而难以辨认,那一定是母亲的泪。她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只因没能生出老顾家心心念念的传宗接代的男孩儿,便连一句关心一碗米汤都求不来。如果没有嗷嗷待哺的无辜的我,她会义无反顾的选择死亡,与这座她从未喜欢过的小镇彻底脱离。
1986年的夏天,是我自出生后第一次遇到真正意义上的人生转折。6月22日,我永生铭记。母亲在忍受了数日痛楚后不幸离世,年仅二十七岁,而我一无所知。当时,我犹在梦乡,滂沱夜雨没能惊醒我,我是被人拍醒的,那人哭嚷孙子没了。我怕极了,本能的要寻母亲,当我才喊出一声妈妈,却得到毫不留情的抽打。六岁的我根本不懂大人们为什么打我,转而寻求对我还不算坏的父亲的庇佑,就近的年轻女人狠狠地踢我,说我太闹活,说我喊的她泼烦,紧接着就把我推出了门外。
我惧怕黑夜,也怕头顶的电闪雷鸣,但我更怕被打,我缩坐在门口,捂着嘴,不敢被大人们听到我的哭泣,浑身上下就一条小裤衩蔽体,早在我被推出门的一刻就被大雨淋了个透。我又冷又困,盼着母亲能来抱我,来救我,但她始终没有出现。
老话说,子女是父母前世的债主,这辈子是来问父母讨债的,那我这个债主还真是死认钱,一点情面都不讲。得享安眠的母亲被推出卫生所,高烧不退的我被推进了卫生所,最后一程,我竟没能送她,没能为她哀哭一声!!可是,无论时隔多久,我都笃信我是母亲在闭目之前最为牵挂的人。
病的最难受的时候,不止全身疼痛,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都难以表述,整个人如濒死一般,再无力做主自己的命运。某一刻,忽有一个微小声音在耳畔呢喃 ‘好好活着,月晚,你要好好活着’。虽一心想见母亲,但我心知是男不是女,绝境相逢,我是如此感激这关心我的陌生人,却睁不开双目,不及看清他容貌哪怕只是一眼。我恨自己这般没用,不禁泪如雨下。那人像是读懂了我内心,一片黑暗中,手被人握住,没有温度,却柔软如塞了新絮的冬被。
他仍在低喃 ‘月晚,你要好好活着’,我试着张了张嘴,哑声相问 ‘哥哥认识我?’。耳畔寂静,我以为是他不曾听清,积攒了片刻力气,又问他 ‘我是月晚,哥哥是谁?’。我等啊等,却等不来任何回应,只有他的手,拉住了我迈近死亡的脚步。当我稍觉轻松时,当我终于能睁眼四顾时,陪伴我的仍是那总也不见空瓶的吊瓶,窗外旭日初升,晨光普照万物,缀满枝丫的雨滴迸发出星星点点的晶润亮泽。
我在卫生所住了十天,父亲来过两次,第一次,他赔着笑脸问医生能不能让我回家,第二次,是医生打电话去矿上,他匆匆赶来接我回家。很多年后,我偶然回忆那时的父亲,猜测他是心疼吊瓶要花钱吧。
康复之后,在父亲的冷眼下,在其他孩子的嘲笑中,我得知母亲是因难产而亡。幼童不懂生死奥义,只清楚自己再也不会与母亲重逢。我的母亲孤单单来到顾家,又把孤单单的我留在了顾家。
大人们毫不避讳的在我面前谈笑,说我父亲已经托了红爷,但愿能在虎年之前再娶一个婆姨,只是那红爷要的谢礼有点多,全家以后要细详的过日子了,为了孙子,一切都值得。
一个走街串巷的算命瞎子得到了整条胡同的称赞,人人都说他算的极准。他在顾家门外讨水解渴,顺嘴送了顾家人一卦,说是我八字太硬,就是我克死了我的母亲和老顾家的孙子,而且我还会妨害其他亲友,除非通玄改命,但瞎子要的那报酬令顾家人直咋舌,瞎子便又送了一个不花半分钱的解法,谁不想死就每天抽我一巴掌。
我从此不敢抬头见人,每次经过胡同,我都是极自觉的贴着墙根走,当然,也没人愿意靠近我,他们经过时会啐我一声 ‘晦气’。我负责给顾家人跑腿,供销社的阿姨站在柜台后居高临下的瞟着我,似笑非笑的问 ‘你妈在啊达?’。我踮起脚,把粮票一张张摆在玻璃柜面上,装作没听见。她当然不肯结束这被她认为十分有趣的游戏,直等到我哭着喊出 ‘额妈死了’,阿姨因满足而愉悦大笑,我才能拿到东西,像一只偷窃得手的灰老鼠,尽最快速度跑回那个毫无温情可言的顾家。
秋老虎正肆虐的某一天,我坐在门旁择菜。雨虽然停了好几天,但小院早已被泡透了,满地的稀泥被人踩来踩去,此时又被日头晒透了,沟沟壑壑纵横交错,像是干涸多年的河床。
“谁是顾家人?”
这方院落从前是地主老财的后宅,被分给了七户人家,同一个大门进出,只一家姓顾。我自然而然的循声望去,见一个高高瘦瘦的陌生女人正跨进院门,她穿着大方素雅的墨蓝长裙,拎着看上去藏满秘密与财富的浅棕皮箱,正皱眉睨着各家门外堆积如山的旧物,锃亮的皮鞋不敢多迈一步。她后来跟我形容 ‘不值钱的破烂,沟佬留着则撒哦,’,她形容我父亲 ‘老底子只见过一次,我以为这老倌是个落儿,现在看到他就戳煞,想教他吃头颈拳’,但是她形容我 ‘条杆儿阿好’,像阿妹一样好看。
是的,这个习惯微扬下巴的傲气女人是我母亲的亲姐姐,是我的姨妈。在那个不是家家户户都能负担电话的年代,两千六百里外的姨妈比我更晚获悉我母亲的死讯。一封不足二十字的电报,兜兜转转到了我母亲的父母手上,一番悲哭,二老决定由我姨妈重回姐俩插队的地方,将素未谋面的我带回抚养,以全二老对小女儿的哀思和亏欠。
报丧之人不是我父亲或顾家的其他人,记得父亲结结巴巴的向姨妈解释,说是我母亲病重时特意拜托他,若有万一,不必告知娘家。对顾家的最后印象,是我父亲一手攥着寸许厚的全国通用肉票,另一手匆快地拂了一下我稍及肩膀的头发,叮嘱我一定要听阿公阿婆的话。
那时的我不曾留意父亲是否也会不舍,一心想的是自己终于能脱离苦海了,阿公阿婆准备了那么多的 ‘赎金’给顾家,一定是因为他们喜欢我,至少我不会再被打骂。哦,还有我长大之后,有一天正巧话赶话,姨妈说我父亲在那年冬天如愿讨回了新老婆。姨妈怎么会知道?消息还是来自当初送回母亲死讯的那个人,是母亲的同乡,也是回城无路,也是一赌气就嫁人生子了,也是与至亲断了来往。
汽车转火车,四夜三天,我带着母亲的日记回到了她出生成长的城市。年近七旬的阿公阿婆甘冒酷暑在站外迎我,是我从未得到过的慈和善意。第一面,我怯怯的用姨妈耐心教我的方言问候二老,姨妈还指着我胳膊和小腿深浅不一的红紫痕迹说 ‘大脚膀也有伤,顾家作孽哦,恨阿妹没生男伢儿,特为寻事儿虐待小囡囡,不分日里夜头’,阿公阿婆热泪纵横,抱着我久久不舍放手。
轿车停在阿公阿婆的住所外,我以为自己误入了镇长办公楼。阿公阿婆把我介绍给三个娘舅和各自妻小,年纪最长的表哥大学刚毕业,最小的表姐在读小学二年级。我收到的见面礼是三个会眨眼睛的洋娃娃,可笑我那时相信他们像阿公阿婆一样喜欢我。
我第一次被告知原来不是只有过年时才能吃肉,第一次品尝到冰激凌融在舌尖的香甜,第一次见到屏幕上有人走来走去的看戏匣匣,第一次穿到了干干净净的花裙子。。。因我那不幸病逝的母亲,阿公阿婆爱屋及乌,又因我是最年幼的孙辈,阿公阿婆更是挖空心思的照顾我,让我住在从前属于母亲的卧室,还专门买回毛绒绒的小狗给我解闷作伴,仿佛这地球都在围着我转。我在阿公阿婆的呵护下一天天长大,二老会在书房摆上我爱看的画册书籍,我只要打开餐边柜就能拿到爱吃的消闲果儿,无论风和日丽或刮风下雨,二老都会一起接送我上下学。。。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不识愁滋味。
直到小学的最后一年,阿公阿婆在四个月内接连撒手人寰。三个娘舅撕破了维持多年的虚套,从陵园回到家,身为长兄和家主的大舅抹着泪说该算账了。依阿公阿婆所立遗嘱,钱财一分为五,愿意抚养我的人可得其二,但娘舅们连天井的一方盆栽都要抢,就是不提我一个字,除了属于我母亲的那份遗产。
而把我从那座西北小镇带回城的姨妈,在过去七年里对我算不得十分热络,却在这时把因不知何去何从而偷偷哭泣的我带回了她的家。讽刺的是,娘舅们第一反应是警告她就算抚养我也别妄图多拿钱,她至多得到母亲那份遗产的四分之一作为我的抚养费。姨妈托腮冷笑,说她这人不擅长别苗头,娘舅们肯给,她替我收下,如果不肯给,她也不会闹上法庭,阿哥阿弟不要脸面,可她得替沈家替亡父亡母顾全名声。
姨妈一手牵着我另一手拎着我的衣物书本,我牵着狗狗和相册,在六双眼睛的密切监督下离开带给我无限温情的家。即将迈出院门,姨妈突然双膝跪地,也让我跪下,我茫然的随着姨妈磕头,她对众人说阿公阿婆已故,我不欠这里任何人的恩情,今日权作与沈家告别,她与我从此不会再登门。不知哪家舅姆鄙夷的哼了一句 ‘采星婆’,我察觉姨妈的手抖的厉害,我不解的抬头看她,见她紧抿双唇,似乎非常生气,但最后一字不发便起身走了。直到读大学的某个冬日,我偶然经过曙光路,便特意绕进窄里小弄去寻旧宅,心想就算碰上娘舅他们,我也会客客气气的,只可惜,那院中已然是陌生面孔。
姨妈于我有再造之恩,在我心中她就是亲妈,不过姨夫和表姐表哥却防我如防贼。当初,因阿公阿婆对我太过疼爱,导致表姐表哥很反感我这外乡人。所幸并不同住,他们讨厌我却奈我不得,如今同在一个屋檐下,读高中的表姐学习紧张,最多在见到我时甩个白眼,但读初中的表哥有的是时间捉弄我,藏我的家庭作业,假装不小心把墨水滴在我校服上。。。都是家常便饭。
清楚自己如今是寄人篱下,我告表哥的状只会让姨妈两处为难,便屡屡忍让。直到暑假快结束时,我的狗狗突然不见了,表哥阴阳怪气的声明与他无关,我断定是他搞鬼无疑。我不恳求也不服软,勒令他交出狗狗,他躲在卧室不出来,我便踹他的房门,被待我向来不冷不热的姨夫大骂一通。
我不肯认错,他趁姨妈还没回家,动手甩了我两巴掌,又喋喋不休的发泄怨火,说阿公阿婆死了他没得到半分钱好处,却多了我这么个亲爹爹都不要的讨饭鬼,说我为什么没像我母亲那样死在外乡。我原本因疼落泪,听到如此恶毒的诅咒竟能硬生生忍住了,回嘴说我长大后要挣大钱买大房子,我接姨妈同住享福,他这种汪丧死在马路边都没人管。我是逞了嘴瘾,却换回一顿拖鞋抽打。表哥围观取乐,说我读书上学花的是他家钱,吃相还敢这么难看,活该挨打。
过了几天,表哥居然好心告诉我他替我找到了狗狗,而我跟着他到了一街之隔的弄堂却看到只剩半截腐躯的尸体,另半截恐怕是喂了臭老鼠。表哥得意洋洋,等着看我痛哭出洋相,而我不肯任他如意,努劲儿把比我大两岁的他推倒了,他恰巧摔在狗狗的尸体旁,吓的哇呀鬼叫,还说一定要教我吃拳头。见我情绪低落,姨妈要送我一只新宠物,猫猫狗狗任我选,但姨夫搬出各种借口阻挠,表哥却鼎力支持,我清楚他一定会残害我的新宠物,便婉谢了姨妈的好意,说自己即将进入中学,没时间和狗狗玩耍了。
然而,唯一关心我的人在我读高一的这一年也与我反目成仇了,不过,这算是我咎由自取的结果吧。我无意发现了姨妈过去的日记,因我视姨妈如母,女儿想要了解自己的母亲并无不妥,没多考虑便顺手打开翻阅。呵,就是这一顺手,让我知道了姨妈当年得以回城的內幕,清楚了舅姆骂出那句‘采星婆’的缘故,更明白了姨妈看我时那眼神中若隐若现的愧疚是因了什么。
也有过惊讶,但也只是惊讶,更多的是对姨妈的体谅。试想,高知家庭出身的十七岁少女,无奈来到言语不通的西北小镇,做了整整五年的农活,眼看同期的相识一个接一个的踏上返乡之路,而自己日思夜想的喜讯却迟迟不来。她在每一个晨起开始她满怀希望的等待,在每一个黑夜来临时徘徊在自杀边缘。她没钱没权,唯一的资本就是她年轻的身体,并非没有过思想斗争,可经历了太多失望,尚未平反的父母也是有心无力。她无法再等下去,所以,一个也好十个也罢,无论是谁承诺帮她争取回城名额,她都愿意去试。
在姨母踏上去西安的货车时,她严厉叮嘱我十九岁的母亲耐心等候回城名额,不要做任何傻事。可姨妈并不知道,在我母亲那天的日记里,写满了对姐姐的祝福,只有祝福。如果没有我父亲坚持不懈的追求,如果不是他有一个在屠宰场当工人的大哥,如果我母亲不是那么孤单那么绝望,她会听话等下去。姨妈认定我会因此而恨她,可我发誓我不恨,因我的母亲未有一字提及对姨妈的恨,我又有什么资格代母亲去恨救我出火坑的姨妈?
因为与姨妈的决裂,我叛逆的青春期在第二天就开始了。我找出一封被我藏了一个多星期的情书,给隔壁班的男孩回了字条。那是一个从外貌到性格都有些张扬的男孩子,也是一个曾被年级主任点名批评的坏学生,绝对考不上大学的那种。我们约在周末,只是漫无目的的闲逛。校门之外的他像是变了一个人,束手束脚的,也不再大声谈笑,他很意外我这种乖乖女竟会接受他。我很少答话,他并不怪我。他主动牵我的手,我没有拒绝,当时还胡思乱想,我也不读大学了,就和这个人去摆地摊谋生也不坏。
日落前,他送我回家,在弄堂口遇到姨夫。一进家门,姨夫便把所见告诉了姨妈,我第一次挨了姨妈的打。姨妈边打边骂,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仿佛我辜负了全世界。第二天,姨妈去学校找到了我的班主任,很快,班主任命令我去走廊罚站,还要求我说出对方是谁。我昂首挺胸的站了半节课,那男孩子主动来 ‘自首’,结果就是与我一起罚站。下课了,我们受到了全年级的注目与嘲笑,我的初恋就这么轰轰烈烈的结束了。回到家,又是来自姨夫和表哥的辱骂,也是第一次没得到姨妈的维护。我是叛逆我怕谁,我回骂了表哥,他随手把饭碗砸来,我整个人都疼懵了,眼前一红,其他三个人都慌了手脚。
孤零零的躺在病床上,熟悉的消毒水味让我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西北小镇,回到了顾家,没人疼没人爱,依旧没人陪床,只有睡觉能消磨时间。委屈的泪伴我入眠,这一晚,我做了很多梦,每个梦都残缺不全,但每个梦之间似乎又有关联。
梦中与我作伴的是一张明亮温暖的面孔,何其陌生,却莫名令我无比信任。梦中的我仿佛与这素未谋面且不知来历之人经历了漫长一生,梦中有梵音萦绕,我们相依相偎,举头望日升月落四季流转,俯看脚下开满无垠无际的莹白花朵。我重新拥有了快乐,我试着将他玉润髦颜铭画心间,当我问起他名姓时,他眸中却流露悲戚,轻道一句 ‘你要好好活着’便转身离开,我恍然大悟 ‘哥哥!你是哥哥!’,我去追他,却只抓住了一片虚空。
回到学校,好友替我抱屈,说缺课五天的我竟然成了其他同学口中为情自残的不良少女。我一笑了之,姨妈当然不会对外实说是她儿子打伤了我。我没有一蹶不振就此堕落,但也失了从前孜孜不倦的锐劲。浑浑噩噩的读完高中,我报了一所师范类学校。是我憧憬教书育人?是我乐于奉献自我?都不是,我没有如此高尚。我的人生已经糟到不能更糟,可我还不想一死了之,至少容我报恩之后再死,所以赚钱就成了我的首要目标,而读师范有补助,就业也相对容易。
入学前,我正式搬离了姨妈家,没人挽留哪怕只是客套几句,大家都显得轻松了。大三在读的表哥把我和行李送到公交站,破天荒的嘱我在外要一切小心,又给我两百块钱,说是他打工攒的。我说我不要钱,你不如对我说一句对不起,他很不自在的扫了一眼我额间的旧疤,默默的把钱塞进我书包,大踏步的原路回去了。
都说鸡窝里也能飞出金凤凰,但这句话并不适合我。因为吃苦,所以自卑,因为自卑,所以敏感。班委提议全班聚餐增进感情,我为了省十块钱而借口脚疼不便走路,室友关心我就多问了一句,我却怀疑她是故意要戳穿我,就此厌憎她。。。诸如此类的误会偶有发生,所以直到毕业,我几乎和所有同学交恶,导致不知被谁构陷,眼看着无法毕业。
老色鬼主席频频暗示,只要我舍得做出一点牺牲,就能换取毕业证书。我顿觉自己和年轻时的姨妈没有区别,命运给你开了一个天大玩笑,选择的机会看似就在你手中,但每条路都布满荆棘,迈出去都会后悔。不知怎的,我想起梦中的陌生人,两次相遇,他对我反反复复的只一句鼓励 ‘你要好好活着’,如何定义好好活着呢?至少无愧本心,余生不能在悔恨中度日吧,而我确信出卖肉躰绝非他对我的期许。
我假意顺从,取出全部存款买了最新款录音笔,拿到了主席以权谋私胁迫我的证据,在失身前的最后一刻虎口脱险,也得到了我该得的毕业证书。找到工作后,我转手卖了那录音笔,虽有损失,还不至于全赔。我进入一所远在新区的中学任教,学校给单身教员提供宿舍,食堂基本免费,有荤有素有水果,糕点不比九芝斋的手艺差。
入职后,我没病没灾,又鲜少购置衣服,每月工资几乎悉数存进了银行,第一目标没有任何障碍;经历过毕业风波,我开始注重人际关系,改掉多疑敏感的恶习,在同事眼中,我性格和善,对工作也认真负责,而且身世可怜,我心安理得的接受人们的同情唏嘘,我对自己说我前二十三年活的实惨,所以我值得任何善意的同情;青春期的学生的确让我一度头疼,我与他们斗智斗勇,不许他们拿家庭作业来讨价还价,当我偶尔咳嗽,一只梨一杯热水带给我内心极大触动,日复一日,被他们的纯真所感动,上课不再只是一份赚取薪水的工作。
人生自谷底回弹,真的在朝着 ‘好好活着’一路凯歌,只是。。。。。。漏夜备课,我揉眼呵欠,凝望窗外那轮明月,不知那人是否也会因这梦中奇缘而百思不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命比纸薄的我极度渴望获得关爱,梦中闻一句自我臆想的幻听不足为奇,可偏偏,一西一东相距两千余里,一春一秋相隔了十二载,每次都是同一人,如何不教我辗转反侧,沉吟至今。
“哥哥,你究竟是谁?你住在哪里呢?”,我不知他名姓,甚至回忆太久远,他容貌略有模糊:“同事介绍了相亲对象,可我。。。哥哥,这辈子,至少教我见你一面,还你一句谢谢,好不好?”
2008年,我参加工作的第五个年头,交往年余的男友晏恒与我商量婚期。没有暗示更没有求婚,反正我也从未期待。晏恒大概是第五个经由同事介绍的相亲对象,而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合理借口推辞,而且晏恒的家庭也是我不便拒绝的一大原因。晏恒的父母都是我阿公的学生,这并非巧合或缘分天定,是同事们关心我的终身大事,眼见一个又一个的小伙子都被我或直接或间接的否了,考虑到我的身世与常人有别,便四处托人在我阿公阿婆生前的交际圈里打听,只为帮我觅得 ‘佳婿’,也是费了一番心思。
初识晏恒时,他29岁,我27岁,我是自甘单身,而他是在婚礼前被交往六七年的准老婆临时 ‘爽约’了。可想而知,我与晏恒或许能拿着一张红本本走到白头,但我们之间绝无感情可言。我们认识的第三个月恰好是新年,晏恒的父母亲自打电话邀我去做客,而那天,才是我和晏恒第四次见面。我们都很忙,忙到没空去了解彼此。我乘公交前往晏家,沿途的每一眼皆是熟悉到骨子里的风景,勾起的尽是我前半生最美好的回忆。有些地段是规划内的地铁站,临近除夕,工人们仍在加班加点的施工,所有人都在为了明天而努力。生而为人,没有一个是容易的,可只要前方有希望,就不会有人停在今天。
那天,晏恒的父母待我十分热情,并非是他们多么喜欢我,只是因为感情受挫的儿子亟需婚姻来拯救,而我至少算是一个知根知底的人选。他们还特意约了几个老同学,有人继我阿公之后也在专研某个项目,如今是报纸、电视上的常客;有人离开了校园,随潮拼搏,如今身家不菲;还有人竟记得我母亲,当然是去西北之前的母亲,梳着麻花辫,拎着饭盒,打听阿公的办公室。。。聚会的重点不是怀旧,而是捧晏恒的场,每个人都会提及晏恒的优点,暗示我能做他的女朋友何其幸运。我从善如流,余光并未忽视晏家父母掩盖不住的骄傲。是啊,我一个孤女,有什么资格挑剔如晏恒这般人品工作双出色的人呢?是我高攀晏家,我就该感恩戴德。
和晏恒的约会总是以互问你好开始,他会主动点好我爱吃的东西,但他从没注意过,那都是菜单上最便宜的饭菜。我没想过能和他走到今天,所以第一次见面就骗了他。他预设了三个婚期,明年的五一、暑假、十一,让我选我最满意的,然后他又说自己五一、十一可能会很忙,所以我其实是没得选的。正当我准备询问晏恒可不可以选在九月开学前结婚,我意外的听到有人唤我,不带顾字,只是月晚。我抬眼,居然是九年未见的表哥。晏恒简单的介绍自己两句,便不失礼貌的告辞了,把时间留给我们。
表哥那天其实是专程回城的,他大学毕业之后去了北京发展,两年前又被派去西安任分公司的主管。他说他曾去过小镇,是姨妈叮嘱他去为我母亲扫墓。表哥至今都奇怪姨妈当年怎会突然就讨厌我,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相信姨妈并不想让儿子知晓,就谎说我先是偷钱后又早恋,所以寒了姨妈的心。表哥说难怪姨妈从不提我,问过我的近况后,他说自己得先走一步,要赶回市区看望姨妈,她病了,癌。
12月27日这天起,我开始吃素,这座城市有那么多闻名遐迩的伽蓝古刹,也第一次出现我虔诚敬香的身影。我取出本就为孝顺姨妈而攒的工资,买了广告宣传的昂贵补品送去,知姨妈不愿见我,便只是放在了家门口。经过弄堂,有老邻居还能认出我,说表姐极少回家,邻居们在表姐出嫁那日目睹她与姨妈大吵,她怨姨妈在她最需要关心的年纪却收养了我。我曾以为我搬走之后便意味着那些是是非非彻底结束了,却没想到,竟是我毁了姨妈和表姐的母女情,不知如何才能修补。
2009年3月5日,惊蛰,对于中学老师来说它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星期四,还是得掐点去上课,还是得绷着脸监督学生背书,还要被调侃嫁不出去的虎姑婆。年级主任敲门,说是医院打来电话,我姨妈快不行了,临走之前想见我。我奢侈了一把,第一次自费拦了一辆出租车,可惜奢侈并没有带来让人满意的服务,迟了。夜幕降临,万物安息。
护士转告我,姨妈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 ‘我们囡囡不要恨妈妈,妈妈尽该喜欢囡囡的’。姨妈永远不会知道,无论她做过什么说过什么,在顾家恨我是灾星时,在舅舅们嫌我多余时,是她牵了我的手,是她拯救了我,她就是我的母亲,我怎会恨她?!
怎么落的水,我不记得了,可能是一斜脚便栽了进去,也可能是做了一个漂亮的助跑外加三百六十度托马斯旋转后跳了进去,反正,我选择住院部外这方浑浊冰冷的湖泊成为我的安身之处。我想追上姨妈,我想亲口告诉她我不恨她!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睁开眼,居然与那张明亮温暖的面孔再次重逢了。我有满腔愁绪,早想向他倾吐,可我自己思来都觉得十分可乐,只恐他知道了也要取笑我,回我一句 ‘自作多情’。四目相触,二人皆是无言,我蓦的哭了,我说我这次是自寻死路,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死了也不会有人难过。他默默摇头,仿佛是在告诉我他会为我难过。我不禁一连三问 ‘哥哥为什么关心我?为什么你我只能在梦中相见?为什么每次都要我等十二年?’。他神色怅然,仍是那句我熟悉的 ‘你要好好活着’。
我莫名大笑,我说我很听话,我一直在努力,可或许我本就不配活着,是时候与这不肯优待我的人世告别了。他缓步近前,低语 ‘好好活着’,我有些赌气的质问 ‘为什么要活着?这世上已经没有关心我的人了!’。他的手覆于我手上,笑意温和,似在说他会陪着我。我委屈的哭诉 ‘可你究竟是谁?我该去哪里找你?’。他眼中写满我所不能懂的情愫,他缓缓收回手,我深怕他又会在一个转身后便消失不见,急匆匆抓住他衣袖 ‘一字!一字足矣!哥哥真若愿我好好活着,总要给我活下去的希望啊!’。
我获救了,又一次让死神失望了。
醒来时,耳听护士假意埋怨的关怀:“湖里尽该冷,要跳也要等五月嘛。”
等医生护士先后散去了,晏恒的面孔来到了眼前,比那湖里的污水还要冰冷:“你自杀前就没考虑过我的感受?让我怎么向爸妈解释?你还想让我沦为亲友同事的笑话?”
先前,隔壁床阿姨无不后怕的对医护人员说她目睹了我获救的全过程,说我在湖里挣扎地特别厉害,险些连累了第一个入水救我的好心人,最后是合三人之力才把我推出了湖面。也是我福大命大,这楼里今晨住进了一个游泳运动员,队友们前来探病,听有人大喊落水便都义不容辞的去救人,这才没让我今夜喂了王八。心话我小学可是学过游泳的,看来我这回真是一心求死,对死的渴望居然压过了求生的本能。掌心隐隐发热,我知道真正救了我的是什么。
说实话,晏恒没开口之前呢,我对他的确是心怀愧疚,等他一字一字的发泄完了,我的愧意也一丝一丝的散尽了。不过,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和晏恒还真是非常般配,我是个不要命的人,说死就敢死,而他恰恰是一个把面子看的比命还要重的人,呵。
默默的将视线从晏恒那铁青的脸上移开,夜幕漆黑如入砚之墨,我曾见过许多如此刻这般的夜色,但我不怕,我知道太阳就快出来了,几分钟而已。
“考虑过,晏经理,就是因为我为你考虑过,”,我无不轻松的笑了:“所以才毫不犹豫的跳了。晏经理,听说过抑郁症吗?以前在报上看过介绍,病患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当时不信,现在觉得。。。可能我就是得了这种病。我一了百了,对你,对你父母都好,治病要花不少钱呢。唔,还有,同我结婚,不怕我克死你们一家?”
啪。
晏恒挥手,茶杯落地碎成了数片。闲谈打发时间的病友们齐刷刷的望向我们,还有人被他惊醒了,嚷着要护士来把他赶走。
晏恒愤怒不已的扫一眼让他清理碎片的人,转头瞪我,低声呵斥:“你嘴巴噶贱!莫名其妙,我爸妈尽该喜欢你,你弄不灵清啊?!”
我有冤枉他吗?他连我的生死都不在乎,又何况为我花钱?我对晏恒本就没有感情,现在更是懒得演戏,冷声提醒他这是在医院,注意素质。
“真想死就去死!滚回你的乡下去死!”
晏恒走了,我们完了,天也亮了。
目的达成,我枕着曦光饱睡一顿,我午饭后就出院了。先去了最近的银行,取出卡里最后的四百块钱,给自己留出八十撑到月底发工资,余下的都买了礼品装满了一辆出租车,拉回医院感谢救我出水的好心人。他们都比我年轻近十岁,听护士说我是因亲人去世受了刺激才会一时想不开,纷纷劝我要向前看,还说我姨妈肯定不想我这么早下去见她。
回到宿舍,同住的一个王姓小学妹好不意外,说年级主任昨晚接到了医院通知,她们本想去探望,但主任认为还是由晏恒陪我更适合,就给晏恒的单位打了电话。值得庆幸的是,院方在电话里说的是意外落水,算是替我保住了颜面。
“诶,顾老师,”,食堂今天的晚餐有卤鸭,王老师连吃了四块仍意犹未尽:“日里和对象吃了大餐?个么一点都不饿?”
我莞尔,示意她擦去唇角的酱汁:“是呀,比楼外楼和天香楼加在一起还要好吃呢,花光了他的钞票。”
“男朋友嘛,就要大气嘛。”
周一回校上课,一推门就收到学生们送上的雷鸣掌声,说我上周五的课由其他班老师代理,布置的课后作业几乎翻倍,他们一致认为还是我最善良,以前不该和我讨价还价。气的我是哭笑不得,让他们都好好复习,这周有小测试。
学生们专心自习,唰唰的落笔声此起彼伏。我立身窗边,楼前是泛绿柳梢,远处有飞机起落,载满了乡愁归心,载满了失意不舍,载满了心上人那一眼回眸。
手捧了备课手册,脸大的纸上只写了一个字,是梦中人在消失前描在我手心的,它更像是一个符号,外面是英文字母 O,O 里面有一个乙字,也有可能是数字 2,梦境当时已近尾声,梦中的一切都似披了蒙蒙白雾,说不定,连这个令我捉摸不透的符号都只是我的臆想,或许。。。他的指尖只是凑巧划过我的手心而已。
可是,臆想又如何!!二十余年,三次绝境相逢,这是他唯一留我的线索,我怎敢不珍视!感激也好,心动也罢,我只求与他一见,谁又规定不可以喜欢梦里人,他可能也在这地球的某个地方因我而踟蹰啊。反正我如今只为自己的心情而活,我要尽最大努力溯本求源,就算最后只是一场镜花水月,但是,未负本心,我也无怨无悔。
没课的日子,我习惯泡在图书馆里,但我毫无方向,只能把我认为有可能记载这个符号的各类资料一一借阅,甚至是西方的艺术画册,即便那梦中人的五官怎么看都和欧罗巴不搭杠。
皇天不负苦心人,我终于在一份研究西周祭祀文化的论文影印本中找到了一点端倪,神话传说中侍奉西王母的太阳之灵——金乌被古人用极其简约的线条图形来表示,一个圆圈,代表了太阳,而圈圈里类似数字 2 的一道曲线就代表了那神鸟。
我内心好不雀跃,一眨不眨的盯着那些墨字,不自觉就念了出来:“《论衡·说日》 儒者曰:日中有三足乌,月中有兔、蟾蜍。古人把金乌作为太阳的别名,其形象是一只乌鸦蹲据在金光闪烁的红日仲央。哦,是太阳。。。如果这符号真就是金乌,那他。。。嗯?名字是太阳?还是说他住在。。。太阳?日出?总不会是日本吧。。。不可能啊,他说的话我都能听懂。”
“小同志,不能打扰别人看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