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旧客京华
一
汴梁已是初秋气象,秋雨瑟瑟,一阵凉似一阵。潇潇雨声中,这深巷底处的宅邸犹显萧瑟。看似寻常,但是每隔一个时辰就出现的巡逻武士为它增添了令人猜测遐想的无限神秘,住在附近的人都知道,没有人能靠近它。但是偶然,他们会听见宅子深处传来的疯狂的嚎叫,一阵响似一阵,凄厉、高昂,让人心中一阵阵发怵,人们纷纷传说宅子里闹鬼了。
身穿绛袍的男子徐徐走来,验腰牌,看手谕,一系列繁琐而仔细的手续后,方由守卫带着引向府邸深处。雨声潇潇,似萧瑟合奏,檐下急雨,伴着院中芭蕉,更增几分漠漠寒意。展昭一路行来,眼梢带处,隐见回廊、角落,皆有守卫身影。
厅中端坐着一位身着蟒袍的男子,显见得这蟒袍已是晦暗陈旧,加上他面容枯槁白发萧疏,更增几分凄淡。刹那间,展昭也几乎认不出这曾是威震一方的襄阳王赵爵。
这一抹红色踏入大厅的时候,赵爵心里猛地一跳。这么多年,他被囚禁在这里,不杀,不放,什么说法都没有。他起先怕被杀头,但是后来他发现,寂寞比杀头更可怕。他被寂寞这种虫子咬得千疮百孔,唯一能交谈的,就是身边的几个老太监。唯一让他感兴趣的,就是展昭的消息。研究他,已经是他枯井生涯中一件最重要的事,他无数次的思考,这个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为什么连死都不怕?为什么他的身边人一个个会被他策反?他想要的是什么?他靠的又是什么?他的这盘棋,为什么败在他手里?
展昭施了个礼,赵爵站起来,凑近他,很认真的看着他。他的动作颤巍巍的,完全是个老人了。展昭心中微微闪过一丝不忍,和颜道:“王爷。”
“点蜡烛,点蜡烛!把满堂蜡烛都点起来!”他兴奋地叫道:“是展昭!上酒!上酒!”又狡黠的笑道:“展昭,你敢喝我的酒吗?”
展昭平静言道:“谢王爷。”
“好,好!”他笑得更欢畅了:“我的酒没把你毒死,很好很好。你走后,我就后悔了,我想毒死了你,这普天之下,我到哪儿去找我的敌人?不不,这话不对,我的敌人很多,但是这样出色的敌人没几个,你让我棋逢对手啊。这些年来,我被赵祯关在这里,不杀,不放,好吃好喝的待着,就是要磨死你。展昭,我这侄子心深的很,他给我什么刑罚?是寂寞。我终于要让寂寞杀死了,这叫——”他做了咔擦的手势:“杀人不用刀。”
展昭沉默着,经御医诊断,赵爵已是病入膏肓了。他多次提出要见展昭,这一次赵祯念在他去日无多的份上,才同意。
“坐,坐。”看着老太监端上了酒,赵爵熟稔道:“喝酒喝酒,今日里,痛快啊!展昭,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我总得找件事干,我就研究你,所有的精力都在研究你。研究你这个人是件很有趣的事,你这个人,是个异数。”
“王爷抬爱了,展昭不过是个普通人。”展昭微微撩袍,在他对面坐下,眸色平静无波。
“不不,”赵爵自饮了半杯,道:“你文武兼修,明明可以科举入仕,却偏偏耀武楼献艺,走上了武官这条道。你重情重义,跟着老包,却偏偏做着铁面无情的事。展昭,可知当今朝廷重文轻武,狄青这般军功,韩琦给过他面子没有?你这条路,走得艰难啊。”
“展昭从不为自己的选择后悔。”
赵爵看了他一眼,又自饮一口,道:“好好,是条汉子。展昭,如果你为我所用,一定不是今日这个三品官衔。这人间的荣华富贵,我都会给你,权力、财富、女人,你要什么有什么……。”
“展昭不可能为王爷所用。”展昭冷静的道:“道不同,唯有殊途。”
“道不同?”赵爵不以为然的摇摇头:“你以为我不会做皇帝?我要是坐上了天子的宝座,我照样会任用能人贤士,我也照样会治理好这个国家,我的能力比赵桢强太多太多。赵祯这小子算什么?软蛋!就像他爹一样,什么澶渊之盟,就是送钱给契丹小儿!送钱有什么用?要打!让我大宋的铁蹄踏遍天下,让契丹、西夏都跪倒在我大宋的脚下!”他站了起来,衣袖在烛光中挥舞,白发飞扬,振臂挥舞:“若是我统治天下,我必做始皇第二,秦皇扫六合,虎视何雄哉!飞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
展昭静静的看着他,看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看他激动地走来走去,在烛光中穿梭狂走,看他双眸射出狂妄的光芒。他来来回回绕着大厅走了好几圈,直到走累了,方回到展昭面前,激动的看着他,还沉浸在做皇帝的美梦中,鼻尖冒着汗,道:“展昭,你说呢?”
展昭淡然道:“王爷现在说得慷慨激昂,可是冲霄楼内的盟书,却是暗通北辽,共取我中原大地。怕的是王爷一朝为君,不是诸侯尽西来,而是我朝我民,共为王爷狼子野心之牺牲!”
赵爵脸上热烘烘的,犹如给展昭打了个重重的耳光,脸顿时红了,强笑着坐下,道:“这你就不懂了,这种盟书,做不得数,只是手段而已。”
“大奸似忠。”展昭道:“周公恐惧流言后,王莽谦恭未篡时。一生真伪,自会盖棺论定。”
“盖棺论定?青史写就?”赵爵不屑道:“展昭,你别以为你出生入死,就能青史留名。百年以后,史书上找不到你展昭的名字!”
“青史留名,展昭从未想过。若是求名利二字,展昭今日就不会追随包大人,站于青天之后。展昭只是个普通人,尽我职,做我事,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