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细雨萧萧,虽是暮春天气,但亦是夜凉如水。王伯已经睡了,门给展昭留着。他放下雨伞,缓步向小楼走去。橘黄色的灯光正亮着,沈晗在灯下温着医书,看到展昭回来,忙端上温水,让他洗脸擦手,又拿来布鞋为他换上,问道:“到邻县出差,晚食吃了什么?”
“吃了碗汤面。”
“几时吃的?”
“大约酉时。”
“定是饿了,我去下些馄饨,今日买到了新鲜的荠菜,我放了些虾仁,味道就不一样了。”
展昭拦住她:“时辰不早了,别忙了。”
“不吃一点,晚上胃又要造反,难道让它空磨着?”沈晗柔和笑道:“快的,都在锅盖上摆着,我去把热水烧上,也就是两盏茶的功夫。”
孩子已经在小摇篮里睡着了,鼻息微微,展昭疼爱的看了他一会儿,又将小被子盖严实了,再翻翻沈晗的医书,煦然一笑。自从她生了孩子后,很久没有温习医书了,现在不知怎么一下子又想起发奋来了。
沈晗端着碗上来,碧清的汤里放了十来只馄饨,还放了嫩黄的蛋丝,碧绿的葱花,看着就好看。馄饨果然美味,春天的野菜清香扑鼻,虾仁都是整个的,嫩滑可口,又容易消化。展昭用调羹舀了一个给她,她摇首道:“我吃过了,你慢慢吃。”
看着展昭吃着,她将灯移近一些,然后,踌躇地开口:“大哥,爷爷不做御医了。”
“我知道。”展昭道:“大国手想颐养天年,皇上已经准了。也是高龄的人,该含饴弄孙了。”
“不是的,爷爷想自己在民间行医。他说年纪大了,也没几年能为百姓做点事了。这些年都在宫里干着差事,伺候那些王公贵族,心累。”
“悬壶济世,医者本分,大国手的选择是对的。”
“大哥……。”沈晗涨红了脸,道:“有件事,不知你允不允?你要是不允,我便不做了。”
“什么事?”展昭抬头望着妻子,温煦的微笑着,明亮的眸中是点点柔情的光芒。
“你允不允嘛?你先说允,我才说。”她连耳朵根也红了,看得出,这是棘手的事。展昭失笑道:“你没说什么事,大哥怎么允?如果是正事,必然是允的。”
“就是,就是……。”她忸怩不安的绞着双手,低着头,轻声道:“爷爷让我在边上抄方,也能学到不少医理和经验。爷爷说学三个月就大有长进了,我已经向君泽先生请假了。君泽先生说,没事,宁儿能看些简单的病了,再说,稚菊也在我一再挽留下,愿意留下来帮忙。可是,因为要在医馆里坐诊的,”她的头越发低了,声音细如蚊呐:“不知大哥可答应?”
虽然汴梁有开馆行医的女郎中,但毕竟是少,而且绝没有官宦夫人。要在医馆里坐诊,是抛头露面之事,沈晗在慈幼局做事,已经是开了先河了,展昭沉吟着,明亮的眸中是深邃的光芒,久久没有说话。
“不去……,就算了。”沈晗的手指在桌上画着圈,勉强笑道:“家里也忙不过来,翼儿还要喂奶,心莲姐也忙的。”但是一滴眼泪落了下来,她其实真的很想学些东西,王大国手语重心长的话还在耳边:“小晗啊,你为孩子看病,更要谨慎。一个发烧,就有寒病和温病之分,你没有正儿八经坐过诊,终究还是少经验。你祖父和我是同僚,爷爷也想尽一些心,多教给你一些东西。只是,如果展大人不同意,万万不可勉强。”
“去。”那清亮的声音缓缓道,沈晗蓦的惊喜的叹起头,眼泪还含在眶中,已是灿烂的笑颜:“大哥,你同意了?”
展昭微笑着颔首:“都哭鼻子了,能不去吗?再说,大国手亲自教你,这是难得的机会。”
“大哥,你真好!最好最好……的大哥。”不知道说了多少个最好,她又捧着空碗:“我再去给你下馄饨?”
“好了,我也吃不下了。”展昭笑道:“生起气来,我又是汴梁城里最坏的大哥。”
“生气的话怎么作数?”她赧然的笑了。
“慈幼局的事确定安排好了?”展昭又问道。
“安排好了。”她点头道:“宁儿耳朵不好,我把孩子的病症写下来,又带他细细感受了孩子的脉象,他很聪明的,大约已经懂了。再说了,还有稚菊帮忙,能够应付了。”
“不在慈幼局,不可拿俸银。”
“我知道的,稚菊的一两银子我自己出,我说服君泽先生了,大哥放心。”
展昭点点头,暖色的灯光下,他清澈的双眸中跃动着沉稳的光芒,又道:“殷姑娘为了你特意留下来,要谢谢她。明日中午,我们请她吃顿饭。”
这是殷稚菊第二次见到展昭,第一次是在公堂上见到的,公堂上的展昭是肃然的,不怒而威的,和沈晗口中的大哥截然不同。闺中女伴在一起,说的无非是家常,沈晗絮絮的说起丈夫来,都是霭如春风。在沈晗的再三恳请下,她忐忑的和她来到长庆楼,心里七上八下的,这到底是一场纯粹私人的宴请,还是展昭代表开封府出面,继续要追究孙大超状告樊静颖的那桩案子?
“大哥,”沈晗笑着掀开楼上雅间的帘子,拉着殷稚菊:“稚菊,进来呀。”
展昭已经站了起来,迎到门口,和蔼的唤道:“殷姑娘,请。”
这是个相当英俊的男人,雕塑般的脸庞,挺拔如松的身材,唇边衔着一抹宁静的微笑,不但是明亮如日,还有着属于文人儒士的一股书卷气。此时,他煦然而笑,那股刚正凛冽的气势减少了不少,让人觉得亲切和安稳。
坐下来后,展昭只谈家常,以茶代酒,谢了殷稚菊:“殷姑娘,多谢你帮沈晗的忙,这一次,又要拖累你在汴梁待一阵子。”
“展大人太客气了,”殷稚菊柔和道:“我和小晗很投缘,也很喜欢慈幼局的孩子。”
展昭点点头,示意沈晗给殷稚菊布菜,又微笑道:“殷姑娘是秀州人?”
“是的。”
“秀州早年展某去过,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我记得运河过去,有一个太白亭。站在亭中望河上风景,千帆过尽,烟波浩渺。夕阳西下时分,水面上点点跃金,荷叶上站着白鸟,颇为好看。”
“是的,”对于故乡的记忆浮上心头,温暖的笑容浮现在殷稚菊唇边:“每逢端午,运河边就要举行赛龙舟比赛,我们就在那几个亭子里看,看着那一家的龙舟行得快,那场景可是热闹,桨子划得飞快,船上人嘿兹嘿兹的叫着,亭子离得远,明知他们听不见,但情不自禁会给他们鼓掌喝彩,就像傻子似的。”
谈到故乡,殷稚菊眉间的淡淡郁色一扫而空,明亮的光彩跃动在她眸中,笑颜如花,这个年纪女孩子该有的快乐和纯真在这一瞬间,又回到了她身上。沈晗暖暖笑道:“秀州这么好啊,稚菊,等天气凉一些我和大哥带着翼儿到秀州去看看,到时候去看望你。”
“回不去了。”殷稚菊的眼神黯淡下来:“小晗,物是人非,我在秀州的家——没了。”
“怎么会没有了?”沈晗惊讶而又小心的相问:“是不是,遇上祝融了?”
“比祝融更可怕。”她轻声道:“父母双亡,族人觊觎我家房产,硬霸在里面,我——没有法子。”
“怎么是没有法子呢?”沈晗急道:“可以上告啊,你是殷家的女儿,这是你爹娘留下的房子,说到哪儿都是你的理。”
殷稚菊深深叹息,苦涩的沉默着,此时,展昭缓缓而言:“殷姑娘,因为你无法证明你是殷稚菊,你的身份已被他人而用。”
殷稚菊的脸色顿时惨白,展昭的眸光深不可测,这样深邃锐利的眼神不由使人心头一震,她站起来,行了个万福:“展大人,小晗,多谢你们。我忽然身子不适,想回去了。”
沈晗着急的拉住她:“怎么身子不适了?哪里不适?”
“殷姑娘,汪家那里展某已去了一趟,汪少夫人和你同名。”那清亮的声音不紧不慢的响起,平静,淡然,却直捣她的耳膜,她的身子顿时僵在了门口。
“如果孙大超所述为事实,殷姑娘的身份已为汪少夫人所用。殷姑娘此来汴梁,应该是想讨回公道。但见到汪家上下融洽,少夫人又有了孩子,殷姑娘便不忍心讨回这公道。可这也意味着殷姑娘难以堂堂正正立于世间,一切该有的权利都得不到保障。这——就是殷姑娘两难之处,也是殷姑娘的苦楚。”
展昭的话干脆利落,单刀直入,将她的心理说得再透彻不过了。殷稚菊不由全身颤抖,然后热泪滚滚,这些日子的委屈伤痛,和那份难以表述的痛苦,都被展昭一语道破,虽然刺耳,但是一字字都敲在她心上。这是人情练达的男子,但也是个厉害人啊!他的话为什么就这样不留情面?可也因为这样,她心底最深处的那块伤疤被捅破了,流出了血,流出了泪,却也蓦的松懈了。
展昭在一旁静静负手而立,沈晗急得一边安慰殷稚菊,一边轻声埋怨:“大哥,你说话怎么这么直接的?”
等她热泪宣泄完毕,转为轻声抽泣,展昭方道:“殷姑娘,你的考虑也是包大人的考虑。要证明你们真假不难,难的是,不可伤及无辜。汪家的体面要顾全,你将来的生活也要顾全。”
她恍然抬起泪眼,开封府的包大人不是最最铁面无私的?可是,却有这般长者的慈和心肠?眼前的展昭,目光已转向柔和与温暖:“所以,大人冥思苦想,终于有两全的法子,只不过殷姑娘,你可愿意?”
展昭和缓的将包拯考虑的结果告诉殷稚菊。殷稚菊静静听着,小声的唏嘘渐渐停止了,秀美的双眸中是若有所思的神情。气氛静默的停滞着,似乎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沈晗不安的看着她,又将焦虑的目光转向展昭。展昭微微摇了摇头,意即不要打扰殷稚菊。
良久,殷稚菊才轻轻点头:“展大人,我愿意的。不过,那时见到汪伯伯我才三岁,大概不认得我了。”
“有没有能够相认的信物?”
“只有一个翡翠的小环,是小时候汪伯母送给我,一直挂在脖子上的。”她想了想,又道:“当年汪伯父进京赶考,在秀州那儿病倒,是我爹救了他的命,所以两家才结下了缘分。听爹爹说,当年汪伯父志向很高,所以爹爹赠了一首李白的诗,是南陵别儿童入京,写在绢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