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春日的天气，说变就变。白天还是丽日晴云，半夜里突然风雨大作，窗子打得格格直响。一扇未关紧的窗被吹开了，雨水劈头盖脸的打进来。汪轩赶紧从床上起来，急步冲过去关窗。刚关好窗，梦中妻子的惊叫又让女儿跟着大哭起来。

他忙抱起女儿，哄着拍着，但女儿还是大哭着，妻子还在惊叫着。在这乱糟糟的雨夜，这惊叫让汪轩觉得有些恐怖，女儿也像感知了一种来自冥冥之中悲凉的气氛似的，哭得越发尖锐凄惨。他手忙脚乱的抱着女儿，推着妻子唤着她的名字：“稚菊！稚菊！”

樊静颖茫然的睁开眼睛，她还未从梦中的惊恐中醒来，犹慌乱的唤着：“菊儿，饶了我，饶了我……。”

“稚菊，”汪轩点燃灯，关切道：“你最近怎么了？怎么总在梦中唤菊儿，菊儿是谁？”

樊静颖此时已经清醒了，面对丈夫的疑问，她蓦然一惊，白天纵然百般掩饰，但是梦中的一颗心，却会不自觉的泄露。她捋了捋长发，抱过柔儿道：“轩，我渴了。”

“茶水冷了。我到小厨房去给你拿些热水。”

“没事，我喝一口。”

慢慢的喝着冷茶，听着冷雨敲窗，看着灯光下丈夫温柔俊秀的脸，和怀中女儿逐渐安静睡去的细细甜甜的呼吸声，汪家少夫人的身份又回到她身上。她轻轻道：“菊儿是我的小妹妹，三岁就死了。近来不知怎么回事，总是会到我的梦中，难不成她在那儿缺衣少食的？轩，姐妹一场，我想给她烧些纸钱。”

“那是应该的，或者去庙里请师父做些法事超度她？”

樊静颖温婉的点点头，忽然心中升起了无穷的伤感，她依依的靠向汪轩：“轩，如果我不是稚菊，你还会爱我吗？还会待我好吗？”

“傻话。”汪轩温厚的微笑道：“你怎么会不是稚菊呢？你就是我的稚菊，最美最温柔最能干的稚菊。”

“我是说，如果我娘家没钱，如果我孤苦无依，如果我什么都没有。或者，如果你发现我是个坏女人，发现我又狡猾又会说谎，轩，你还会爱我吗？”

“我倒是愿意你坏一点。”汪轩将妻子搂紧了一些：“稚菊，你太完美了。聪明，能干，贤惠，美丽，这么多优点怎么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我没娶亲时，爹总说我散漫不争气，可是我有了你，你对于我那些诗和画的爱好，对于我看的那些没有用的书，你从来没有说过一个不字。你支持我，包容我，将原本属于我的担子挑了起来。爹和娘对你都那么满意，这世间，我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好的女人。稚菊，我倒是愿意你任性一点，不讲理一点，或者柔弱一点，就像现在需要我的怀抱一样。知道吗？一个太完美的女人也会给男人压力。”

倚靠在丈夫的怀中，樊静颖软弱的闭上了眼睛，闻着丈夫身上传来的淡淡的好闻的青草一般的气息，她感到安宁静谧。从小，她就明白，作为孤女的她，唯有讨好和争取才能得到想要的一切。能干和玲珑都是锻炼出来的，但这世上，唯有一个人的爱是那样的纯净，无私，包容，这就是汪轩的爱。能和他结成夫妻，她无悔，为了这份相遇相爱，任何代价她都觉得值得。

夜长如年，雨声冷冷敲窗，丈夫和孩子又都睡下了。樊静颖久久没有睡着，听着雨声渐止，看着曙色染白纸窗，精明的，坚韧的，充满斗志和欲望的樊静颖又复活了。她暗暗握住了拳头，嘴角紧紧的抿起来，野性的光在她眸中跳跃着。属于人性的那一丝软弱和怅然褪去了，兽性又回到了她身上，她听到体内的那只小兽发出低沉的吼声，感到了竖起的毛刺。那只狰狞的母兽在她的心中，警觉着，戒备着，随时准备背水一战。

“菊儿为什么不再死一次？”

这个想法把她自己吓了一跳，她感到自己无可救药的坏，立刻又把这个念头压下去。但是生过一次的念头，怎么能这样轻易压下去？她心里长了乱糟糟的草，成片的，黑色的，混乱的挥舞着，如乌鸦的翅膀。

坐落在东华门街的汪氏茶庄是汴梁最大的茶庄，经营着来自南北各地的茶叶，汴河上的船来船往，小一半是为汪家在运送货物。这富甲一方的汪老爷家大业大，绸缎庄，瓷器店，茶庄……，这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富贵荣华引得多少人艳羡，这不，这顶华丽的雕花轿子又向汪氏茶庄施施然的抬去。人们知道，这里面坐着的是汪氏少夫人。

软缎的轿帘被丫鬟恭敬的掀开了，樊静颖就着她的手，端庄的走出来。她头戴凤凰镶玉步摇，穿着宝蓝色锦缎褙子，同色长裙，越发雍容华贵，光艳照人。走进茶庄幽深的大厅，伙计们忙鞠躬赔笑，茶庄的管家姜旺堆着笑，弯着腰把她引向小厅，呈上账本，谄媚道：“少夫人，这是昨天的帐，您看看。”

樊静颖低眸翻阅着，姜旺在一边垂首站着。这是个优雅的小厅，也是专门接待贵客的，陈设着打制精巧的紫檀木的玫瑰椅，紫檀雕螭案上摆放着精致的定窑花瓶，里面盛开着大把的淡红色木兰花，馥郁的芬芳和古铜香炉里燃着的百合香袅袅缠绕在一起，使人微醺，沉醉。

姜旺偷眼打量着樊静颖。贪婪的看着她出挑的眉眼，浓密的睫毛，玉一样美丽的鼻子，和小小的樱唇，喉结上下滚动着，艰难的吞咽着口水。第一看看到樊静颖，他就被这个女人打动了，这是个丰满艳丽的女人，太招人了！作为汪家从小收养的孤儿，他小心谨慎战战兢兢爬到今天的位置，克制一切的欲望，生活得像个卑微干净的人。可遇到这个女人，他内心燥热心中焦渴，明知她是东家少夫人，但是那只欲望的虫就是每晚在胸中爬来爬去，爬得他又痛又渴又痒，这个女人是他生命里的魔啊！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能拥有这个女人一回，做鬼也值了！

樊静颖抬起头，姜旺赶紧垂下眼，又恢复了那副毕恭毕敬的样子。樊静颖喝了一口茶，道：“账很清楚，你做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