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时近晚春,中午已颇为炎热。喧嚣的市声归于沉寂,长巷幽深,只有明丽的阳光铺洒在弹石路上。殷稚菊奉华大少夫人的委托去绣线铺子挑选各色丝线,她悄步出了慈幼局,拐向右面的巷子。慢慢走了一段,又向左边隐秘的小巷走去。穿过这条巷,便是绣线铺子了。
“菊儿。”一声很低微的,带着哀恳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她全身一震,犹如受到雷击一般。这个声音她太熟悉了,而世上,唤她“菊儿”的也只有这个人了。
她缓缓转过身,樊静颖站在她身后,手里还抱着柔儿。她想要走上几步,但是殷稚菊眸中的冰冷击退了她。她涩然一笑,轻声问道:“菊儿,你还好吗?”
“我丢了半条命,瘸了一条腿,静姐,你说我还会好吗?”她的声音里有着微微颤抖,眸光锐利,直视樊静颖。
这一声“静姐”让樊静颖的脸顿时红到了耳根,她愧然道:“菊儿,难得你还愿意唤我一声静姐。”
“我当然不会忘记静姐。”殷稚菊冷笑道:“我忘不了静姐初到我家,一身素服,孤苦无依,站在园子中,是那样的瑟缩。我比静姐小,但是那一刻,我突然觉得静姐是需要我保护的。我牵着静姐的手,对静姐说,这就是静姐的家,我们是永远的好姐妹。静姐,那时你七岁,我六岁。我真的以为我们会是永远的好姐妹。”她眼神渐渐的融化,弥漫了淡淡的温情,看着天上的云朵。白云苍狗,有多少不能把握的人事。时光跨越了童年和少年,回忆像慢慢展开的发黄的画卷,闺中的清欢一一闪现。七夕的乞巧,元宵的看灯,细雨敲窗时女儿家互诉的密密心事,即使反目成仇,又如何消失无踪。
和暖的春风,将那幽魅的心底渐渐浮现出明亮和柔情。堕入魔鬼的心灵,亦有良知闪现的一刻。樊静颖也回到了那无忧的时光,她仿佛看到自己坐在秋千架上,花光云影,一一飞过,殷稚菊轻轻推着她,她脆声欢笑道:“菊儿,重一点,重一点,让我飞起来,飞起来……。”轻俏的笑声,飞出了院墙外,引得路人攀上了院墙。她们惊慌而走,却不妨丢了绣鞋,那一份狼狈啊,但亦是青春的梦……。那时候,多美。
“多谢静姐,在我丢掉半条命之时挺身而出,以身代嫁,代我安享荣华富贵。让深受凄惨苦楚的殷稚菊,还能有另一个身份活着,并且,活在重门叠院,雕梁画栋中。让在苦痛中挣扎的殷稚菊,还能这样高贵美丽的出现在世人面前。静姐,我真该谢谢你。谢谢你以另一个我活着,谢谢你为我保管了属于我的一切。”她的唇角显出讥诮的微笑:“但是,借走的一切,是不是需要还回来?”
如同惊涛扑过,樊静颖骇然道:“菊儿,你听我说,三年前有误会,真的有误会!”
“误会?”怒火伴随着眼泪燃烧着殷稚菊的双眸:“樊静颖,半条命,一条腿,是误会?狠狠一推是误会?”
“你听我解释……。”她仓促的抓住殷稚菊的衣襟,这时柔儿在她怀里哭了起来,旁边的住户已经有人奇怪的开出门来。樊静颖急忙乞求:“菊儿,我们去边上的小酒楼说话,好不好?”
“樊静颖,你认为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话可说?如果要说,到开封府大堂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