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季璜缓缓展开缚在信鸽脚环上的信,是耶律曦的亲笔,命令他立刻启动“风之使”,营救陈菊。
他蹙紧了眉,“风之使”是北辽埋伏在汴梁的暗哨,为北辽皇宫的大内高手。这许多年,“风之使”做了许多事,但都如一条暗流,在无人可见的黑夜四溅血的腥味,从没有浮出海面。他们是北辽的精英,也是北辽四散于汴梁的磷火,飘荡于荒野之中,睁着警惕而隐秘的眼睛,等待着季璜的一个个命令。
汴梁的上层是知道“风之使”的特殊地位的,但是耶律曦的命令是如此紧急,这是个无法周全的计划。季璜紧紧捏住信纸,静听着窗外风声,北风卷着落叶,敲打着纸窗,他的眉心越发深皱。这么多年,他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谨慎是他最大的特点,也是他在皇宫年复一年活下去的最大的护身符。但这一次,他闻到了危险的气息,这危险如同游离的利刃,把淡淡的血腥味在他鼻际萦绕,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辽国?一阵辛酸弥漫,他几乎掉了下泪来,但立刻冷静的克制住了。他在蜡烛上烧了信纸,然后披着黑色大氅,消失在汴梁的夜色里。
汴河的拐角处,有个无人的树林,他点燃了绿色的火焰,三明三暗,立刻有一条小船无声的驶来。船上的人戴着低低的斗笠,穿着灰色的布衫,悄步登上旱地,看到他,抱拳道:“大人。”
他微微颌首,来人是“飓风”,风之使的头目。刀条脸,精干的身材,看似木讷而精光四射的眼睛,显示着此人高深的功夫。季璜把耶律曦的命令和他说了,“飓风”虽然阴险深沉,但还是惊讶道:“劫狱?大人,时间这么短,胜算的可能性不大。”
季璜叹了口气:“我何尝不知道?但是,”他微微闭了眼,又睁开:“我们只是棋子。”
只是棋子,任多少荣誉,多少奖赏,但他们只是棋子——而且不是为了国家,只是为了王爷的女人,他们就要赴死。飓风心里是不甘的,可身为暗卫,不能质疑,不能抱怨,唯一的只能是执行。
他正待转身离去,季璜唤住他:“飓风,如果,如果事情失败了……?”
“属下等自我了断,绝不拖累大人。”飓风冷静的说,在他眼中看不出悲喜。
季璜不忍的点点头,又道:“如果失败,杀了陈菊!”
“杀了陈菊?”飓风讶道。
“是,这个女人知道太多,不能活着!”季璜果断的说。
他悄然离去,天色墨黑,连一丝月牙儿都没有。在这墨黑的苍穹,他仿佛不是他,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如此孤独。这么多年,他孤独的行走在南朝,他不得不说,他已经被一些人所感动,被一些事所感动,他爱他的故国,但他也爱南朝的帝王。他爱北朝的百姓,但他也爱南朝的百姓。陈菊已经暴露,事情已经失败,他不能让她供出冷青是北朝王爷的孩子。他明白这将掀起两国的战火,而这个局面,他不忍看见。
夜里的露珠掉在他的脸上,他几乎发出颤抖的笑声。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个坏人嘛?是个吃里扒外的人?还是个两面三刀的人?他到底是哪边的人?是北朝的还是南朝的?他压抑住笑声,却有滚滚的热泪流下来。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在很多年前,他就失去了自己,成为两个国家的影子。
在这寒冷的夜里,他手抓住土,跪了下来。这母亲一般的土地,承载了爱,恨,肮脏,热泪流到了土地中,他相信会流向那片丰腴的黑土地。
安全护送冷绪骸骨,进入戴楼门,已是深夜。守卫的士兵开了门,恭敬道:“展大人。”
展昭颌了颌首,手牵缰绳,望了望天色。今夜无星无月,格外萧瑟,有一丝微妙的不安的感觉,敏感的跃入了他的嗅觉。这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也很神秘,是人本身的一种警觉,行走江湖时,这犀利的直觉挽救过他几次生命,而在刑侦生涯中,这突如其来的清晰的感觉,能让他发现罪犯,发现危险。他不能归之为经验,这是不可言说的。
他从马上跃下来,很仔细的观察了城楼,看到上面有走动的士兵的人影,道:“今晚值夜,警醒点,不能打瞌睡。”
“是,不会打瞌睡的。”士兵憨厚的说。
他又走到瓮城的门边,特意低头试了试城门,道:“上过油没有?”
“上过了,前日让张师傅特意来上的,城门开关起来都很顺滑。”
“好。”展昭点点头,半月前刚经过紧急情况的演习,在他喊到“十”之前,城楼上的士兵必须下来到位,他自信这是过关的。
冷大娘和冷轩被安置好后,他手捧装着冷绪腿骨的瓮走到包拯书房,交给包拯。包拯和言道:“展护卫,这一趟还顺利吗?”
“禀大人,还算顺利。”装腿骨的瓮他是选择最好的白色陶器,光泽的高贵至少能让冷大娘心安一点,仿若里面承载的清洁灵魂依旧在安静呼吸。郭敏也很周到,特意带着大小官员到了现场,郑重行了礼,请了高僧念经,地方最高长官的降临使冷大娘和冷轩多少有安慰和体面。郭敏的意思是启棺取骨让仵作做,这种事总是不太吉利,但他坚持亲自做。他的态度庄重,姿势轻柔而又慎重,捧着死者的腿骨,仿佛是捧着最可尊敬的亡友。他的温雅和谦恭让亡者的家属悲伤之余有了安慰,事情做得很圆满。
“辛苦你了,赶紧回家歇息吧,小鱼儿姑娘和孩子等着你。”包拯和言道:“这关口让你出差,待回去替老夫向小鱼儿姑娘陪个不是。”
“不,大人,今晚属下在府衙值夜。”
“时辰太晚了?怕惊醒了他们母子?”
“不是。”好看的剑眉蹙起来,英俊的脸上有沉思的阴影:“属下也说不清,总觉得心神不定,今晚像有什么事要发生。大人,此案背景太复杂,属下总觉得,有些人要行动。这个案子,不是普通的刑事案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