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的七妹冷冷的说,这可是你说的。大娘的灵停了七天,娘七天七夜不能睡,其中娘昏迷过去,兰姐姐和骏哥哥再也忍不住,兰姐姐那么好的脾气,也和方家的人吵起来,兰姐姐说今日是展家办丧事,不是方家。但是方婉罗说他们是大娘的娘家人,最后一次,一定要让该欠的债都还了,有人忘恩负义,大嫂死了都不过来。她指的是爹,谁都知道,展恬大声道:“我爹忙!包爷爷老了,包爷爷离不开爹!”展恬才三岁,但是那股劲儿,倒不愧是展昭的女儿。他说,什么该尽的礼他来尽,他是展昭的儿子。
“让沈晗来。”方婉罗冷冷的说:“她说过,她来尽孝。今日她不守灵,方家的人不落葬!”
娘支撑着爬起来,娘路都不好走,娘一出来,鸦雀无声。看着娘虚弱的样子,除了方婉罗,方家的人都低了头。但是方婉罗还冷冷看着娘,展翼和展恬马上扶住娘,娘一字一字道:“大嫂的灵,沈晗来守。大嫂的灵还没走远,不要让大嫂不安心。”
方婉罗终于沉默下来,但是娘的身体实在不行,娘根本跪不动,是他扶着娘,娘才勉强跪着,急促的喘息声让他吊着心,他也顾不得尊卑了,指着方婉罗道:“我娘这个样子,你还让她跪,你还是不是人?”兰姐姐站出来,道:“婶娘去休息,要是婶娘今天有个三长两短,我看谁赔得起?”但是娘不愿意走开,她不能让方婉罗指责爹,不能落人口实,这是常州大娘的最后一件事了。
娘悄悄对他说,无论如何也要挺下去,爹光明磊落,决不能让人在这上面做文章,攻讦爹。他含泪点点头,他知道娘在大是大非上总是深明大义的,娘永远维护爹,尊敬爹,爱戴爹,为了爹,娘连生命都能舍去。这就是他的娘。
八
灵堂前的白蜡烛发出惨淡的光芒,方婉罗也同样跪在另一侧,注视着沈晗。她看到展翼始终扶着母亲,让母亲靠在他的肩头,心中百味交集。妒忌,恨,羡慕,又有对这少年的一丝怜爱。
这是个幸福的女人啊,有这样出色卓越的男人的百般疼爱,还有这么一对优秀的儿女。展翼长得和少年时的展昭一模一样,同样的剑眉朗朗,同样明亮清澈的大眼睛,同样的薄唇,只是他的脸庞圆润一点,稚嫩一点,当他为了沈晗大声指责方婉罗时,方婉罗突然希望那股怒气能够多停留一些,她仿佛看到那个梦寐以求的男人怒斥着她。而那个男人,在得知他陷害沈晗后,竟连骂她都不屑于,这样的漠视比杀了她还难过。
这么多年,她是看似风光的少夫人,只有她知道自己的日子有多苦。未生一儿半女,丈夫寻花问柳,她百般心机方才保住今日的地位。为什么同为女人,沈晗就将浸在蜜罐里一样?还好,她诡秘地一笑,她的健康好像毁了。
半夜的冷风吹过来,展翼忙将两扇雕花门关上了,又将沈晗扶起来,喂她喝药。方婉罗淡淡的问道:“展夫人,我记得你比我小一岁。”
沈晗在儿子的照顾下喝着药,没有回答。
方婉罗笑笑:“那这样说,你今年才三十三岁。三十三岁的人,身体就差成这样,展夫人,你不是长命之相。”
展翼冲动的想说什么,沈晗制止了他,淡淡道:“生死由命,我的寿命,不劳方七小姐挂心。”
方婉罗也站了起来,看着指甲,叹了一声:“嫁给展昭的滋味也没那么好吧。我仿佛记得,十五年前,我初到汴梁,遇到了传说中的展大人。喔,我以为这个三品官多么风光,哪知道是在生死线上打滚的,都是血腥气。算了,这样的男人我不要了。”
沈晗冷冷道:“方七小姐,你也别忘了,大哥那一刀是为你挨的。”
方婉罗脸色一红,马上道:“要不是在开封府,我会成为人家看中的猎物吗?”
沈晗喘息两声,道:“你非大哥良伴,你要的是荣华富贵,但大哥一心为公,大仁大义,从没将个人私利萦于心怀。富贵安乐的日子,大哥给不了你。沈晗知道,这是你这些年的心结,方七小姐,放下吧。”
母亲真是太善良了,这样针对迫害她的人她还要良言相劝,展翼忍不住了,道:“娘,您别说话,休息一下,不要和不相干的人说话。”
方婉罗给她说中心事,沈晗是一片好心,但在方婉罗耳中全是讽刺之意,她恼羞成怒,道:“笑话!我有什么放不下的?你以为天下的女人都看中展昭?这几年,展昭的情况我也略略耳闻,听说都差点死了好几次,跟着这样一个男人,提心吊胆的,只有你才愿意。你傻,你以为天下的女人都傻?你看看你自己的身体,硬生生的就折磨成个病秧子,这就是你嫁给展昭的好处!”
沈晗剧烈的咳嗽起来,说不出话,展翼边帮娘拍着背边怒视着方婉罗:“我爹怎么会喜欢你这样的女人,你简直就在做大头梦。我爹生死关头,都是我娘抢救过来的。我爹娘生死同心,情深意重,怎么可能是你这样的人所了解的?”
沈晗转过头,支撑着说:“沈晗——无怨无悔。”
方婉罗给震住了,她说不出话来,这四个字,字字如惊雷。无怨无悔,她能做到吗?她能吗?
沈晗咳得越发厉害,她拿出素绢捂住嘴,发现一摊殷红的血迹,趁着展翼没看见,赶紧藏了起来。她不能离开灵堂,即使死在此处,她也不能离开。她容不得人诋毁大哥半点,她知道,他们在找大哥的错处。方家京城里有人,而且是站在包大人的对立面的,任何一点疏漏都会被放大,都会成为诬蔑大哥的白纸黑字,她今日,要拼死维护大哥的名誉。
第二天一早,沈晗请人将族长请来,当着展家族长和展方两家的面,沈晗和颜道:“三叔公,我夫君展昭公事缠身,大嫂的丧事不能前来主持。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我夫君也百般难为。夫妻一体,今日沈晗来替夫君尽孝,三叔公您看,是否可行?”
“自然可行。”看着沈晗满脸病容,边说边咳,三叔公忙道:“二夫人,熊飞在京城,做出了那么一大番事业,是我们展家的骄傲。他在开封府供职,是忙得不得了。我们能够理解,二夫人抱病前来,展家已是感激得不得了。”
“三叔公,话不能这么说。”方婉罗忽然跳出来,发声道:“躺在这里的,是我大姐。我大姐以官家千金的身份嫁到展家,含辛茹苦,把这个家支撑起来,把展昭给供出来。我大姐在展家的贡献,没比展昭的父母少。我代表大姐的娘家人说话,虽说不要求展昭按照父母去世守制在家,但回来给大姐磕几个头,上几支香总是人之常情吧。方家的要求不过分。”她又向大嫂的兄弟方云冠道:“三哥,今日你是展兰展骏的舅舅,你说个话!”
“这,这……。”方云冠是个老实人,搓着手,看看气焰正盛的方婉罗,再看咳个不停的沈晗,嗫嚅了半天,说不出什么来。
“三叔公,”沈晗支撑起全部精力,说道:“开封府实在有大案,展昭……脱不开身。我和七小姐谈过,大嫂落葬前……沈晗无论如何不出灵堂,七小姐……同意了。”
三叔公把疑惑的目光投向方婉罗,方婉罗脸上一红,扭过头去,三叔公心道:“你既是同意了,又却是叫嚷什么?”但方婉罗夫家是常州豪门,他也不敢得罪,顿了一顿,道:“既然七小姐同意,那问题也解决了。”
方婉罗转过脸来,满面寒霜道:“这个我是同意了,但是,落葬那日,二夫人也要代表展昭去。”
“自然……是去的。”
方婉罗又道:“那好,今日三叔公来,大家有话也说清楚。二夫人既然是代表展昭的,那我大姐落葬的时候,为示诚意,谁都不能坐轿子,一路走了去,才见诚心。”
她话音刚落,窃窃私语顿起,连方家这儿也觉过分,谁都能看出沈晗连坐都坐不动,怎么能走到郊外落葬?展翼气得跳出来,道:“你,你这不是要我娘的命吗?”
方婉罗冷笑道:“你娘说全权代表你爹,难道你大娘落葬,连最后一程都不送吗?”
展兰站了出来,展兰一向宁静寡言,但此刻掷地有声:“三叔公,我娘生病时,是婶娘从汴梁抱病而来服侍,婶娘的这个身体您也看见了,但我娘躺了半个月,婶娘伺候了半个月。婶娘衣不解带,废寝忘食,我这个亲生女儿没有婶娘伺候的好。这份孝,难道不是婶娘替二叔尽的嘛?试问七姨,您说,您是我娘的娘家人,但是您可曾伺候我我娘一天,也不过是过来探望过两三次。”
方家的人头低了下去,方婉罗毫不示弱,道:“兰儿,你别忘恩负义,当年展家没落,你娘到处告贷,是方家伸出的援助之手。沈晗过来伺候十五天,难道就能把这笔情一笔勾销了吗?”
“是,方家帮过我们,我们记得。”展兰道:“但是欠方家的银子,连本带利,二叔全部还了。这些年,我们姐弟二人,是靠二叔的俸禄养大的。展骏成家,我出嫁,都是二叔出的银子。我娘,也是二叔赡养的。爷爷奶奶留下的房子,都给了展骏。三叔公,你说二叔有没有尽孝?二叔义薄云天,以天下为己任,他尽了忠也尽了孝!”
“怎么不是?”三叔公感叹道:“熊飞的名声如雷贯耳,也是我们常州的骄傲。”
方婉罗一看形势对她不利,忙以目示意几个方家人。但要和展昭真正做对,倒也没有人有这份勇气,何况沈晗的病体谁都看在眼里,人心到底还是肉做的。但是十五年前的铩羽而归,这份气,方婉罗已经发酵成不能理喻的恶毒。她冷笑道:“兰儿,你倒是蛮会说的。但是,入则孝,丧尽礼,祭尽诚,事死者,如事生。小孩子都知道的事,大名鼎鼎的南侠不会不知道吧?”
“你——!”展兰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国朝最重孝道,展昭又是朝廷官员,方婉罗吃准了这个,毫不放松。
沈晗咳得气都喘不过来,听她如此咄咄逼人,知道今日不表态,过不了这关。她扶着桌子站起来,道:“大嫂落葬之日,沈晗……一定走着去。死在半路,就……葬了。”
这话说出来,展家的人都流泪了,展恬虽然不懂事,抱在骏嫂子手里,但知道娘在说不好的话,不由得哇哇大哭,气氛很是凄凉。方家的人除了方婉罗,也都带着赧然之色。方婉罗虽然也有些惭愧,但想:“她就是死,也是死在尽孝上的,展昭这人最重情义,最重礼节,能说什么?”
“七小姐,”沈晗喘着气道:“沈晗……替展昭为大嫂……守灵,替……展昭……送别大嫂。七小姐,还有什么……要求?”
展骏突然发了耿劲,大声道:“再有要求,就是杀了展骏!现在已经把我婶娘要给害死了!”
“没有了。”看到老实的展骏突然发飙,方婉罗也不敢提什么了。
“那好。”沈晗阖阖眼,让展翼扶着她,郑重的对族长道:“三叔公,方家没有……要求了,那展昭的孝,沈晗……已代夫尽了。他日谁都不能以此……污蔑展昭,三叔公……作证。”
三叔公虽然也有些惧怕方家的势力,如果说展昭是强龙,那他们就是地头蛇啊。但沈晗对展昭的爱,沈晗的真情,沈晗的善良把他感动了,他顿了顿拐杖,敲得青砖“笃笃”响,白胡子簌簌的抖,道:“二夫人,今天展方两家都在这儿,二夫人病重如此还代熊飞尽孝,是个人,要是还没被感动,还敢说三道四,我三叔公第一个饶不了他。他日,谁敢在这上面做文章,就是衣冠禽兽,就是常州展家一族的仇人!”
沈晗放心了,这几天,她坚持守在灵堂,亲戚乡邻来了,就由展翼展兰扶着行礼。到后来,她站不起来了,坐在圈椅中,见人来了就模糊的点点头,每个人都觉得心里充满着怜悯和不忍,她紧紧捂住的咳嗽声牵动着人的心。这样单薄的身子,在展家大夫人落葬那日,怎能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