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长笛一声人倚楼
一
秋色已老,红枫如醉,雁鸣声声,横街的太平公主府邸难得的热闹,孟春妮身着淡黄色的锦服,端坐在正厅“燕誉堂”,接受着侍女们有序的禀告。从十八岁被太后收为义女,七年的宫廷生涯,已使她端庄凝重,当年的冲动,单纯,偏激荡然无存,倒是眸底的忧郁,总会不经意的显现,像刻着一般。今日是家宴,宴请的唯有展昭,但是她还是颇为精心,连厨下的螃蟹都亲自让人端来看,看到那张牙舞爪的铁甲将军,她微微笑了,又命人上好的酒是否备下了。
“备下了。”年长的侍女笑答道:“公主放心,是皇后亲自酿的瀛玉酒,年初赐了一瓶,一直珍藏着,就待今日展大人来了才启封。”
孟春妮不易察觉的淡淡一笑,又举目向厅外,暗叹时光走得怎么这样慢。
今日是爽朗的晴天,天高云淡,梧桐如金,荷叶已衰,却还有金桂暗香盈袖。公主府邸原是前朝老宅,有几株百年以上的桂花,开得最是繁密,桂香盈盈,沁人心脾。心静闻妙香,孟春妮此刻心情却是焦急,期待,忽忽跳个不停。虽是面上平静,但心里已把漏声暗数。说好午时开席,展昭一向守信准时,如无要事,断不会迟到。此时已到了午时,但还没见他的影子,孟春妮不由自己到了门厅处,翘首盼望。
只等了一会儿,展昭就来了,原来还携着沈晗。这是孟春妮没有想到的,她和沈晗,始终维持着疏远而客气的距离,唯一的交集,就是襄阳回来那一次。她能够感觉到沈晗在她面前的不自然与回避,她也觉得尴尬,还有,酸涩和愧疚。沈晗那次的冷脸子给了她大大的难堪,自此,她就避免和沈晗见面,连他们的婚宴她也借故没有参加,只是送了一份厚礼。
见到他们携着手,她先就眼中一酸,再看到沈晗隆起的腹部,不知怎么,眼光就被重重灼了一下,她赶紧调整了情绪,咽下了那一份难言的涩意,亲切的笑着,迎了上去:“师兄,师嫂。”
“春妮。”展昭笑道:“来晚了,沈晗走不快。”
沈晗满脸羞涩的低声唤了一声:“孟姐姐。”
“师兄也真是,怎么不让师嫂坐轿子来?路又不近。”
“我不喜欢坐轿子的,轿子里闷。”沈晗甜柔的笑道。
“月份大了,让她多走走,生产起来也快。”展昭温润笑道,又携着沈晗的手往里走,提醒着:“小心门槛。”沈晗乖乖的应着,仔细的跨着门槛。
看着展昭温柔对待妻子的神态,春妮百感交集,有酸,有涩,有欣慰,有祝福,还有痛。展昭童年时就性格温厚,虽然沉默寡言,但脾气极好,也很倔强。师父管教他也是极严的,打骂起来也是不留情面的。尚义挨了打,就马上讨饶,但是过三天马上就犯重复的错误。但是展昭从不讨饶,咬紧了牙关,有次师父自己都打到手软,他也一声不吭,连师父都叹:“这个倔孩子!”但是只要受了这顿打,展昭绝不会犯同样的错误。春妮常听父亲私下道:“这孩子,以后必成大器,可也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犟性子。”
他后来入仕,如有空,也会回鲁南探望他们父女。虽做了京官,但还是执弟子礼。只要他回来,就亲自伺候师父,照顾师妹。他们师兄妹就如手足一般,展昭爱护她,尊重她,但这般温柔如水,她是初次见到。
沈晗走得头都晕了,几乎不辨东南西北。公主府邸,到底不一样呢。花影烟树,碧水回环;秀峰耸翠,亭阁翼然;复道回廊,庭院深深。好容易到了设宴的花厅,她松了口气,不知怎么的,到了这儿,她总觉得紧张,拘谨和微微的不安。孟春妮是大哥的师妹,大哥说了,在他心目中地位好比是常州大嫂一样,所以,还是硬着头皮来了。
“师嫂,快请坐。”孟春妮热情的招呼,又命人奉上御赐的福建贡茶,沈晗忙起身接了,置身于这个华丽的花厅,富贵的气场逼来,她有些压迫感,拘束的打量着。花厅中是一色的金丝楠木家具,几上是珍贵古玩,图案繁复的垂柱,构成了完美的空间组合。她再看孟春妮,淡黄色的锦服上衣袖裙摆都是非常精致的绣花,珠翠满头,她本来长得美,更是端雅秀美,光彩照人。到底是公主呢。沈晗不由得有些自卑。
孟春妮也在悄悄打量沈晗,这是她第一次这么仔细的观察沈晗。沈晗不是顶尖的让人眼前一亮的美人,但是一方土地养一方人,沈晗的秀丽,恬淡,娴雅,纯真,是北地胭脂多不及的,灵动而清澈的桂圆一般的黑眸使她分外的甜美,这正是江南烟水里才能养成的好人物,特别是洁白如雪的肌肤,和一笑就显现的梨涡,我见犹怜。她穿的是湖蓝色的褙子,同色的罗裙,头上的鲜花,和一支蝴蝶步摇,更衬托了她的恬淡,清雅。这支步摇,孟春妮太熟悉了,展昭毒伤后一路紧握的,就是这根步摇。到底是情归她处啊!春妮在心中黯然叹道。
“春妮,”展昭道:“这是沈晗亲手酿的桂花卤,你尝尝。这盒白鱼干是她家老仆托人带到汴梁的,味道倒还鲜美。”
孟春妮愉悦的收下,道:“师嫂费心。”
“太菲薄了。”沈晗羞涩的道:“孟姐姐,这些礼物不成样子,我都不好意思拿来。只是大哥说,孟姐姐爱吃汤圆,这桂花卤放一点在汤圆,或是茶水里,都是极香甜的。还有这白鱼干,很下饭的,只有咱们那里有。孟姐姐尝个鲜吧。”
他终还记得自己爱吃什么,孟春妮心头一酸,又立刻笑道:“多谢师嫂,这也就是自己亲人才会上心,这礼物很珍贵。”
孟春妮这般和蔼,沈晗稍稍放松了些,四处环顾起来,忽然她的目光像被烫了一下,脸色顿时苍白。展昭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墙上一副对联:栀放同心结莲开并蒂花,署名是范阳。
展昭顿时了然,微微一笑,对孟春妮道:“春妮,今日秋高气爽,不如在园中设宴。春秋佳日,清风徐来,闻花香,品美食,方是人间乐事,你看如何?”
沈晗的神态落在了春妮的眼中,她也是心中一苦。但她很快掩饰了起伏的情绪,笑道:“好啊,难得是个好天气,持螯赏菊,一大乐事。”
二
选的地方极好,是空阔的水轩,面前碧波荡漾,让人眼目清凉,心胸为之一广,虽有残荷数茎,但也别有风味,不时有水鸟立于其上,倒像是一幅水墨画一般。轩内放了数十盆菊花,有紫龙卧雪,瑶台玉凤,雪海,玄墨……。那暗暗淡淡的紫,融融冶冶的黄,剔剔透透的白,幽幽雅雅的红,可是让沈晗爱煞了。特别是水轩外的桂花,盈盈的桂香,随着西风,淡淡的袅袅传来,衣袖何处不沾香。她虽腼腆,但是笑容还是从眉梢眼间焕发出来,不时的看着那几盆菊花,只是不好意思走到前面细赏,但目光流连,像黏住了一般。
春妮注意到了她的欢喜,和婉问道:“师嫂也爱菊花?”
“嗯,”她羞怯的笑道:“我娘爱种花,菊花也种得好的。到了秋天,厅堂,房间,我娘都会摆上菊花。连梦里都是清雅微苦的菊花香呢。天井里还有极大的桂花树,我们那个家,一年四季都是花香。”
孟春妮笑道:“我看你们的家,也都是花花草草。”
“我哪有我娘伺候花草伺候得好,我娘是安静的性子,花花草草种得好,绣工也是一流的,亲戚家的女孩子出嫁,都会托娘绣嫁衣。我娘说……。”
她说不下去了,娘说的是,女儿出嫁时,娘定要绣最美的嫁衣。她咽下酸涩,装作看花,轻声道:“孟姐姐家的菊花好美。”
孟春妮柔声道:“这些我也不懂,有些是母后赐的,有些是别人送的。师兄,你还记得吗?咱们鲁南的家,屋前屋后都是不知名的野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