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的记忆宝盒,有好多珍贵的片段,都珍藏着呢。比如,咱们两个人第一次见面,还有,花下比剑,坐在秋千上等大哥回来,在后衙的那个亭子中下棋……还有好多好多,我都数不过来了。”她甜甜的回忆着,一幕一幕温馨的场景在眼前浮动,又嗔道:“也有不好的,大哥板着脸教训人,还把我关起来。还和我吵架,还给方婉罗买过步摇,还不让我为你扣纽扣,还给我脸子看,我也都记着呢。以后等到咱们很老很老,老到哪儿都去不了,我就把那些甜蜜的事一件件和大哥说,也把不开心的事一件件和大哥算账。”
展昭涩然的一笑,为她舀水的手势不觉慢了下来。明早带她去殓房,面对嫣然残缺的尸体,如此残酷的场景,她必定惊吓恐惧,这样可怕的场景怎能为她留在记忆中?她善良柔软逾于常人,知道嫣然的死讯必定伤心不已,再带她去看这样惨烈的场面,展昭何忍?展昭何忍?
身在公门,千钧道义,他一肩担起,再多艰险,无怨无悔,一力承担,但妻子是他此生挚爱,他全心爱护之人,他怎能置她于此恐慌惊悸之场景?他怎能让她面对嫣然之死亡?嫣然当年堂上作证,也是热血沸腾之女子,沈晗一直感恩,几天前还在雨夜听到她琴声凄怨,如泣如诉,还同情她,祝福她,如今阴阳两隔,对于沈晗来说,必是不小的刺激。无论是江湖还是公门,展昭见多了生离死别,悲欢离合,残酷和血腥,他早已淬炼出来,虽心怀悲悯,但也是坚毅如山,可是沈晗的世界还是真善美的,她相信世上无恶人,即使傅蕴锦几乎害她丢掉性命,她依旧没有半丝恨意。
他极力将她置于一个安静的,和平的港湾,极力让她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极力不让外面诡谲惊骇的波浪影响她半分。如今,她身怀有孕,更被他视若至宝。如果她今天不是展昭的妻子,只是汴梁一个普通的妇人,怀孕到了如此月份,开封府能提出这个不合情理的要求吗?就因为她是展昭的妻子,难道就该直视这可怕的场景吗?如她万一有个好歹,展昭怎么原谅自己?他除了是展护卫,展大侠,也是沈晗的丈夫,孩子的父亲啊!人常说开封府人人都是铁面无情,但谁知道,他心中涌动的深深的炽热的海洋一样深沉的感情?
“大哥,怎么了?”沈晗敏感的感到了他的犹豫和迟滞,回过头,将头发向后撩起,露出秀美的脸,望着展昭微蹙的眉头,疑惑道:“你有心事?”
“没有。”展昭稍稍舒了眉头,拿过手巾,为她擦着头发。
“没有?”她怀疑的看着他,道:“大哥,你眉间的川字又站起来了,遇到什么难案子了?”
“别胡猜了。”看着她柔软清澈的眼神,展昭对自己说,再等等,再等等,等到临睡前,慢慢的和她说。
直到沈晗熟睡,展昭都没说,看着妻子恬静的睡颜,他垂眸温润一笑,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秀发,初洗的秀发有皂角的清香,她似乎能感受到展昭的爱抚,将身子往他怀中依偎得更紧,嘴角微微上翘,梦中也有甜甜笑容。
等到她再睡熟一些,展昭将她轻轻从怀中抽离,然后披衣下床,到了书房,点上灯火,寻找慕容霜写的毒理大全。书架上大多是他的书,沈晗很少过来,偶然有几本话本小说,也是随意散落在他的书卷中。他一卷卷找过来,却是遍寻不着,不由苦笑,要找沈晗的东西,比潜入疑犯房中找证据都难。再细细推敲,又打开橱门,果然,慕容霜辛苦写成的三卷厚厚的毒理大全端端正正的放在梅红描金箱子里,和沈晗的零食放在一起。
展昭取出书卷,仔细地翻阅着,企图从书卷中找出答案。慕容霜的字极为秀丽纤细,写得也很仔细,分门别类,密密麻麻,从树木花草到器物动物的自然之毒,和人为炮制的毒物都写得很仔细,中毒的症状和解药也一一罗列。但种类之多,列举之细就是花上三天三夜也看不过来,何况展昭于此又是门外汉。
他煎了一盏浓浓酽茶,在灯下一目十行的查阅。他天资颖异,长期查勘案卷也养成过目不忘本事,通读速度又极快,到了小半夜已将一卷读完,但是,没有答案。
纵然喝了浓茶,也有倦意袭来,展昭疲惫的用手指按了按眼角,稍稍歇了一会儿,又展开第二卷,正欲看时,书房的门被打开了,沈晗睡意朦胧的进来,道:“大哥,你怎么起来了?”又嗔道:“刚才腿抽筋,唤了你好几声,都没人答应,我只能自己揉啊揉,可是跟着手也好像抽筋了。”
她怀孕到了五六月,半夜里不时会小腿抽痛,往常只要稍稍发声,展昭立刻领会,为她轻轻按摩,直至疼痛纾解。今天自己折腾了好一会儿,小腿肌肉才放松,满心的不快,撅着小嘴找到书房,耍着小性子道:“一天只能为人家做一件事,白天为我洗了头,高兴劲儿还没过,晚上就溜了,坏大哥,关键时候还真指望不上你。”
展昭歉意道:“晗晗,对不起,大哥有些事。”
她重重的“嗯”了几声,表达心中的不满,还特意转了转手腕,展昭明白妻子又在撒娇了,温柔的搂过她,微微一笑,为她按了按手腕,她立刻表示满意,露出甜美的笑容,道:“现在不痛了。”
这时,她方看见书卷,奇道:“大哥,你看我的书做什么?莫不是有人中了毒,你在找方子?”
展昭没有回答,停顿了一会儿,方道:“大哥随便看看,快去睡吧。”
“才不会是随便看看呢,准是遇上什么难题了,是不是有证人中了毒,连公孙先生也瞧不好是不是?大哥,你快带我去瞧瞧,我瞧得好的。师父的本事,我六七成还是学到的,人命关天,你快带我去。”她急道。
事到如今,也不瞒她了,展昭让她坐在书桌前的圈椅上,自己也找了张椅子坐在她对面,澄澈双目望着她,略略凝涩道:“晗晗,有一件事大哥要和你说,是件不好的事,你心里要有个准备。”
看着展昭严肃的神色,沈晗顿时紧张起来,白着脸,颤颤的问道:“大哥,是不是……你中了什么难治的毒?”
展昭温煦的摇摇头,柔和的弯起唇角,将她的手放在自己手中,她的小手凉凉的,但听到展昭没事,心放下大半,但还是很忐忑的问道:“那大哥,还有什么不好的事?”
“晗晗,今日上午,有人在五丈河中,发现了嫣然姑娘的尸身。”展昭沉重的说。
“嫣然的……尸身?”沈晗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方明白展昭在说什么。她的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嘴唇哆嗦着,道:“嫣然姐姐……死了?”
“是的。”展昭涩然道。
“嫣然姐姐,怎么会死了?”她惊慌而又悲伤道:“那天,咱们还听见她唱歌呢。嫣然姐姐歌唱得真好听,像是云雀一样,唱这么好听的歌的嫣然姐姐怎么不见了呢?怎么就像鸟儿一样飞走了?”
对于死亡,沈晗总有自己的解释。父母的暴亡,她常常安慰自己他们是到天上去享福了,娘最爱花了,天上的花一定比人间多,娘这么好这么善良,是到观世音菩萨的莲花池里去了,这样想着,她的悲伤就淡了许多。傅蕴锦她到现在还不知道她已经自裁,还以为她在岭南,她刺了差点至她于死命的一刀,她回忆起的还是和傅蕴锦在一起的快乐的闺中时光,她印象中的傅蕴锦,始终是那么绝美聪慧,兰质蕙心的傅姐姐。而嫣然,她记得的只是嫣然敢于顶着冒犯张贵妃的淫威为她作证,那不畏权势,不让须眉的气概始终让她敬佩。无论人性有多么的复杂,晦暗,脆弱,但是在沈晗的心中,还是只有一种,人人都是善的,恶都是不得已。嫣然的死亡,又被她理解为到天上唱歌了。
她的泪水,大滴的从眸中流出:“大哥,嫣然姐姐多可怜啊,她心里还有自己喜欢的人,怎么就淹死在河里呢?大哥,她是不是晚上去放河灯为自己喜欢的人祈福,然后黑灯瞎火的,就一个失足,滑落在河中呢?她一定喊过救命的,可是没人听见是不是?要是我路过,我一定救她的。”
沈晗又开始想象了,展昭不得不把她的思路拉回来,尽量把口气放得和缓平静,道:“晗晗,嫣然姑娘并非溺水而死。”
“可是,人家不是在河里发现的嫣然姐姐吗?她怎么不是淹死的呢?”沈晗含着眼泪,诧异问道。
展昭苦笑,如给沈晗解释,不是一点点口舌的问题,他只能简明扼要道:“目前判断,嫣然是中毒身亡后,给人推入河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