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回头一看,却原来是嫣然。也许是谁家歌舞刚罢,倦倦而来,她脸上脂粉犹浓,依然是一身红装,大红暗花云锦的半臂,石榴红绣着百蝶的裙子,披着黑丝绒绣牡丹花披风,在风灯下,端的是美艳无比,流光溢彩。后面跟着一个青衣小丫鬟,抱着琵琶。她含笑招呼着他们,展昭微笑着应了,沈晗忙站起来,拉着她手道:“嫣然姐姐,真巧,快坐。”
她惊讶的看着沈晗隆起的腹部,又看了看展昭,恍然大悟,莞尔笑道:“沈姑娘,嫣然该唤你展夫人了不是?”
沈晗赧然的点点头,嫣然感叹道:“时间过得真快,一年前遇到沈姑娘,沈姑娘还是那样孩子气,提着灯为展大人祈福,现在都要做娘了。多好的姻缘,沈姑娘真有福气。”她感叹着,眸中分明出现一丝惘然,涩然笑道:“你们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沈晗柔声道:“多亏嫣然姐姐为我作证,否则这时候的我,已经到了崖州。”
嫣然静静的一笑:“原是我们对不起展大人和沈姑娘,应该的。”
此时离得近,沈晗方才瞧见她脂粉下掩不住的倦态,又见她神情萧瑟,心里便想着千百个安慰她的词,脱口而出道:“嫣然姐姐,终有一天,你也能心有所归。”
“会吗?”她眸中闪过茫然,叹道:“即使心有所归,又有何用?”
瞧她的神态,分明是触到了伤心事,沈晗暗恼自己怎么又说错话?一时只能默然,嫣然失神片刻后,旋即浅浅笑道:“三年一次秋试,展大人要忙了。”
“还好,各地士子进皇城秋试,是国朝的盛世。开封府负责维持治安,甄别冒户,事情琐碎一些,也是做惯了。”展昭点了点头,平静道。
嫣然很注意的听着展昭的话,坐了下来,蹙眉问道:“展大人,何为冒户?”
展昭没有想到嫣然会对这个感兴趣,但既然她相问,就和缓的给她解释:“冒户,说的就是冒籍。国朝规定,每郡县皆有考生的录取指标,亦成为“解额”,各地不一,相对而言,某些郡县少一些,开封府便多一些。秋试是三年一大比,要通过乡试,省试,直至殿试。籍贯在乡试中甚为重要,因为各地解额不一,录取的比例大不相同。如东南州,可能百人取一人,西北州,可能百人取十人。如果这样,西北州的士子会比东南州的士子有利,有人便利用这个,冒充籍贯。历年考生,假冒开封籍贯的也很多。每逢大比之年,开封府需将考生姓名公示,如有冒籍者,严惩不贷。“
嫣然认真的倾听着,问道:“展大人,如何严惩法?”
“杖百,取消考试资格,终身不得应试。如果举报者,赏钱五十贯。”展昭道:“此罚甚严,对于举报者的赏钱又丰厚。近年来,冒籍者甚少。”
“展大人,那就是说,胆敢冒籍,那就是进取仕途的这条路判了死刑?”嫣然的神色中略有焦急,展昭虽然有些纳罕,但还是耐心解释道:“是,杖刑是肉刑,如果用到,意味着此人进取仕途这条路堵塞了。”
“那,如果是罪臣之后呢?”嫣然问得越发详细,道:“展大人,律法条文您是最精通的,所以嫣然向您请教。”
展昭微微诧异,但想到烟花女子,也有情之所钟。嫣然也许有个心上人要参加今年大比,她如此详询,也是人之常情,便温和的解释道:“罪臣之后,可以应试,不受牵连。”
沈晗早听得困倦,昏昏欲睡,听嫣然问得如此详细,笑道:“嫣然姐姐,你又不会去考状元。”
后面抱着琵琶的青衣小丫鬟道:“咱们姑娘,可是花魁,也是状元呢。”
青衣小丫环的话本该增添轻松愉悦的气氛,谁知嫣然顿时沉下脸道:“平时我是不是待你太好了,当着展大人和夫人的面打趣我来着,存心让我难堪是不是?”
她突然而发的脾气,使得大家顿生尴尬,沈晗不明白嫣然的脾气从哪儿来,也不知所措,但见青衣丫鬟含着眼泪,嫣然的胸膛犹不住起伏,还带着三分薄怒和悲凉:“烟花女子,本就身不由己,供人笑,供人乐,让人糟践,如今,连身边人也取笑来着,人生有何趣味?”
她的明眸中,有凉凉泪意,在风灯之下,那泪意欲坠未坠,满是凄凉。美艳的脸庞,因为这萧瑟,也黯淡几分。沈晗看到她神色,明白她心中十分难过,也不知如何安慰她,轻轻的执着她手,柔柔道:“嫣然姐姐,嫣然姐姐……。”
青楼女子的幽愁暗恨,人格的分裂,脾气的乖戾,喜怒无常,面具后的无奈又且是她能够了解的?她也隐隐知道她们的内心复杂,也明白她们过的不是正常人的日子。她的心中,对她们充满同情,但也唯恐自己说错话,只能以满腔真诚握住嫣然的手,期望能够送去温暖,稍稍安慰于她。
嫣然望着她,涩然一笑:“展夫人不嫌我脏?青楼的女子,和良家妇女站在一起,都会腌脏了她们的眼睛,何况您还是官宦夫人?”
“嫣然姐姐说哪里话。”沈晗柔声道:“嫣然姐姐是一朵花,飘在了风尘中,怎么是嫣然姐姐的错?沈晗知道,嫣然姐姐的心始终是干净的。”
嫣然黯然牵牵嘴角,浮起一个略略带着感动却饱含着苦涩的淡笑,长叹了一声,坐了起来,向展昭沈晗道了个万福:“展大人和夫人是世上难得的好人,但是这世上,好人真的很少很少。”她略略滞了一下,转身而去。
看着那美丽的身影,没多久就消失在夜色中,沈晗怅惘道:“大哥,嫣然姐姐心里有很多很多事。”
展昭默然的点点头,道:“走吧。”
走在虹桥上,汴河的水流啊流,在夜色里,星子倒映着,有一点点的亮波,沈晗还在想嫣然的事,走了一会儿,忽道:“大哥,我知道了,嫣然姐姐定有一个喜欢的人,今年也要参加秋试,她所以问你这样详细。”
“也许吧。”
“那她为什么不高兴呢?如果她心上人中了状元,不就可以高头大马迎娶嫣然姐姐了?嫣然姐姐凤冠霞帔,就成状元夫人了!她从此可以脱离青楼啦!”沈晗想到这个,很为嫣然高兴,兴奋的说道。
“你还真是戏文看多了。”展昭笑道。
“真的,真的。”沈晗急忙道:“书上都是这么写的。以前有一个李娃的烟花女子,后来她的心上人中了状元,她就成了状元夫人,从此,永远永远的幸福了。”
在沈晗的眼中,世界永远是暖色的,即使她自身历经风雨,她也始终相信人心都是善的,只是都有着不得已的苦衷。她也竭尽自己的光和热温暖身边的每个人,就连十恶不赦的人,她也相信他们只是缺少爱。如果有了爱,他们的人生绝对会不一样,这也是她竭尽全力呵护慈幼局的孩童的缘由。相信爱,传递爱,是她一生的信念。
展昭淡淡笑道:“世事怎会是书上写的那样简单?痴情女子负心郎,开封府的案子见得多了。识于寒微,信誓旦旦,一旦高官厚禄,立刻负心而去,人世间的多少悲剧,由此而来。功名利禄,会使人忘了良心二字怎么写。”
“那——嫣然姐姐……。”她着急道:“会不会也遇到负心郎呢?”
展昭望着远处,鳞次栉比的房屋轮廓,依旧在沉沉夜色中,天边寒星几颗,他回忆起在办案生涯中接触到的那些烟花女子,在她们对人重重的设防和谎言中,隐藏的,都是凄凉而不失善良的心。但一片痴心相托,遇到的,也大多是负心郎。他叹了口气,牵了沈晗的手,没有作声。
“大哥,我真是幸运,遇到的是世上最好最好的大哥。”沈晗依偎在他肩头,轻轻道:“嫣然姐姐的爹娘,一定也是没有办法才把她送到青楼的,与她相比,被送到慈幼局的孩子就幸运得多。嫣然姐姐,还能看见阳光吗?”
展昭沉默的望着远处,俄顷,微微勾起唇角,淡淡道:“也许吧,人生,总要给自己希望的,阳光有时是在自己心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