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晗就在那一年走的,走在去江南的船上了。船到江南,沈晗却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她的双脚,没有踏上魂牵梦萦的江南。心莲嬢嬢说沈姨是在展大人怀中走的,走得安详,好像睡了一般。心莲嬢嬢说她一直怕沈姨走得累,看她发病时的痛苦,心莲嬢嬢最担心她走得艰难,现在好了,她是睡过去的,心莲放心了。心莲嬢嬢说的时候,泪水是滚落的,小福子发现,没有了沈姨的心莲嬢嬢,老了。
后来,展叔叔也走了。来年春日,他看到酷似展大人的小展大人,竟以为展大人回来了,惊喜的唤出来,却发现错了。那种失落,惘然,顿时,心变得冰冷。
“娘走了,爹还能撑得住吗?这些年,那些伤,还是让他身体每况愈下,不是娘精心照料,爹撑不到今日。”展翼黯然道:“爹是为娘撑的,娘也是为爹撑的,娘走了,爹也没有牵挂了。”
汴河春又至,但小福子眼里的春天,落了。世上已无南侠,也无沈晗,汴梁的春天,也淡了。
四
秋凉已至,河边芦苇已白,风吹过,凉意阵阵。令狐青看到展昭立刻将沈晗的披风紧了紧,又摸了摸她的手,剑眉微蹙,澄澈的眼波中是深深的关切。“不冷。”沈晗甜甜笑道:“穿得多着呢。”
这是他们夫妻间平常的温情,落在令狐青眼中,既是酸涩又是甜蜜。他记得多年前,也是秋天,院中的枣树刚刚显出淡绿,他便给召到宫中。妻子随他一同上京,却是这也舍不得,那也舍不得。那时的他,对世事还没有看透,还有着“春风得意马蹄疾,一夜看尽长安花”的志满意得。毕竟,他要服务的对象是是帝国最高的统治者,他要去的是天下最金碧辉煌之地,那高坐在龙椅上的人,他的康健牵动着社稷。他能伺候天子,作出的贡献不啻于科举取士的士子。满腹本事卖与帝王家,值啊!
妻子的那些小女儿心态,在他眼中甚觉好笑。她一路上忧心忡忡,惦记的都是平常的日子,平常的物景,家中的老猫儿,枣子树,在院子中啄米的母鸡。“女人啊,”他在心中讪笑着:“就是头发长见识短。”
他现在明白了,人生的珍贵,就在于平淡,平常,可是他明白得晚了,伊人已远,灯火已逝。此生已老,萧瑟满怀,好在故乡终究在那里,旧屋还在,他带着她回家了。
眼前的这对伉俪是他见过的最好的夫妻。一刚强一柔软,一沉静一活泼,骨子里两人却是相同的,都是俗事不萦于怀,功名富贵不系于心,都是那么仁厚,清澈。宫中这么多年,令狐青也看多了,帝后的感情总有淡淡的隔膜,就像贴在墙上的画,庄严端静过之,但是少了点活气。官家的感情是系在张贵妃那里的,但是她要的,他也给不了。帝王家的爱情,哪及得上寻常夫妻美满啊。
他举起酒杯,向展昭沈晗道:“天下没有不散的酒席,千里送君,终有一别。令狐青这杯酒,要敬展大人。如不是您和吴大人在官家面前再三进言,令狐青今日得不到官家的特赦,还在沙门岛受罪。”
“应该的。”展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温润笑道:“令狐先生救命之恩,展某理当报答。况且,令狐先生只不过说了真话而已,本来就是冤案。”
“真话说不得啊。”令狐青放下酒杯,坐下来,叹道:“展大人,令狐青自认一身本事还能过得去,哪知道就折在这脾气上。”他苦笑道:“时辰八字,天生带来的硬骨头,也是没法子的事,好在此去为家乡父老看病,也遂了我平生之愿。汴梁虽是富贵地,令狐青如无要事,也不想踏入这阡陌红尘了。”
展昭颌首道:“当年展某行走江湖,不知见过多少凶恶奸邪,也经历了一些大风大浪,血腥之事也见过不少。但是宦海险恶,在某种方面胜于江湖。软刀子杀人不见血,更可怕,开封府办的这些案中,涉及宫闱的事最棘手。当年大人为了庞妃一案差点为之丢官。”
“是。”令狐青恳切道:“展大人相救之恩,令狐青无以回报,只能有几句善言相赠。展大人,当今官家仁厚,好比尧舜,但亦有几桩事是碰不得的。一是身世,二是子嗣。展大人,这是官家的心病,开封府如果遇到涉及此事的案子,还请掌握分寸。”
“多谢先生。”展昭淡淡的笑道,又将目光远远的投向远处,望着碧蓝的天空,缓缓道:“明哲保身之法,我们还是知道一些的。但,身在庙堂,不敢独善其身,该是赴汤蹈火之时,不敢退却。”
“君子在其位,则思死其官。当年展大人为了白河县百姓,差点杀身成仁,令人佩服。”令狐青敬道:“此次小医亲见展大人为职责奋不顾身,可敬可佩!”他略略滞了一下,又感叹道:“展大人,小医是布衣入宫,当年,也怀抱雄心壮志,终是一场春梦。如今得归家乡,如羁鸟入林,是载欣载奔啊。展大人来自江湖,入仕多年,做了好一番事业,功成名就。小医明白展大人志在青天,无怨无悔,可是宦海风诡云谲,小医相劝展大人一句,思退之法,还是当有。”
“田园之乐,展某也是向往已久。身在宦海,何尝没有莼鲈之思,展某和内子的家乡都在江南,江南的一草一木,最是令人留恋。”展昭恬淡道:“终有一天要回去的,只是思退,目前还不能考虑。”
说到江南,沈晗的心就微微醉了。江南的秋也白了,江南的天气是润的,江南的颜色是淡的,秋风起,老屋里的菊花该黄了,楚叔又要慢慢的咳嗽了。睡在自己的厢房里,听到水从房下流过,潺潺的水声中做着梦;露水点点白,滋在后园的树叶子上,清亮了人的眼。空气中,有透亮的新鲜的味儿,阳光不那么热了,童年的秋,爹和娘会在此时带着自己游石湖了,娘的鬓边带着秋海棠,真好看。
她开始神游了,直到听到令狐青道别,才醒过来。眼见得令狐青上了船,小船的桨将波纹一道道划开,水鸟从芦苇中飞了起来,惊动了芦苇,发出瑟瑟的响声。青色的布衣渐渐远了,沈晗惆怅道:“先生走了。”
展昭揽过她,慢慢的往回走。十里长亭在后头,酒香未散,故人已去。她轻声问道:“大哥,我们的江南再也回不去了吗?”
“一定能回去。有一日,国泰民安,处处是青天,大哥带着你回去。”展昭坚毅道。
有一天,放眼天下,处处是青天,我们就能回去了。她甜蜜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