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手，手——！”昏昏沉沉的睡了不知多少时辰，沈晗猛地惊醒过来，身子立刻竖起来，双手在空中徒劳的乱摸着，带着焦虑，呼喊着。

“晗晗，大哥的手好好的，大哥的手没事！”她的双手立刻被温暖的大手握住了，她睁开双眼，看到那澄澈明亮的目光，带着深切的关怀和柔情，海一般的将她包围。她再仔细地确认了一下展昭的双手安好，然后放心了，渐渐阖上双眸。

但是刚阖上眼睛片刻，她立刻又紧张的轻呼道：“孩子，大哥，孩子！”

“孩子也很好，晗晗，安心睡觉，大哥在身边陪着你。”展昭轻轻地抚摸她的额头，柔情的看着她，轻声道。

“大哥，我……睡不下。”她短促的呼吸着，痛苦的说：“气……上不来。”

这正是这么多年，展昭最担心的。一年前，傅蕴锦一刀刺伤她的肺部，生死线上抢救过来，王大国手就预言将来可能有喘症，但展昭万万没有想到症状来得这么早。她的样子极为难受，坐起来后，烦躁不安的要求把窗都打开。此刻还是黎明，初秋的黎明凉意颇浓，白露打在木叶上，带着氤氲的寒意。展昭将窗开了一半，又将薄被把她裹住，但她烦躁的要掀开被子，面色苍白，不时发出喘息声，将虚弱的目光转向展昭，痛苦的道：“大哥……难受。”

沈晗是很体贴展昭的，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会将身体的痛苦倾诉的。展昭心急如焚，在襄阳薛毅处他配过药丸，但是沈晗怕药丸中有影响胎儿的身份，坚持不肯服用，她要等大国手来，才肯喝药。

心莲将大国手请来时，沈晗已经相当疲倦了。失血和喘症让她话都懒得说，微微睁眼看了大国手一眼，轻轻唤了一声：“爷爷。”就半靠在展昭怀中，不愿再说话了。

“小晗，可是气上不来？”大国手搭着脉，克制住焦急，慈和问道。

她短促的呼吸着，闭着眼，点了点头，额头已全是冷汗，轻声道：“爷爷……救救我，上……不来气。”

她能说到这个，已经难受万分了，大国手责备的向展昭看去，饶是涵养再好，也忍不住道：“展护卫，你是怎么照顾小晗的？按理，不该这么早发喘症的！”

展昭眸中全是歉疚，漾成一抹清澈的水色，惭愧的低下头，沉重的叹了口气，道：“我对不起她。”

“她是展家的媳妇，但也是沈家的独生女儿，她爹娘要是在世，不知该如何心痛。展护卫，老朽也知道你的职责家里是顾不上的，但还仗着是小晗的长辈，倚老卖老说一声，要好好待她啊。”王大国手语重心长道：“展护卫，小晗是个好姑娘，要珍惜。”

“大国手教训的是。”展昭缓缓点头，黯然又愧疚道：“展昭忙于公务，对于家里，是疏忽了。”

“大哥……待我……很好很好。”喘息中能够呼吸短暂的间歇，沈晗轻轻道：“爷爷，从没……不好过。”

这就是他的妻子，永远以一片赤诚真心回护他。白玉堂曾经在一个黄昏问过他：“展昭，我一直以为你会孤身一人走到终老，或者，会娶一个武功高强的侠女，和你一样，双剑合璧，纵横江湖。猫儿，无论你愿不愿意，你已经成为一个传奇了。小鱼儿好是好，可她也是个平常的姑娘，是不是？一直想不通你们是怎么走在一起的。”

他记得他没有回答，这是他的私事，他为什么要对他说？他只是微微弯起薄唇，通彻的笑了。夜风徐徐吹过他的发带，他避过白玉堂探究的目光，无言的喝了一口酒，他不需要有人了解他的感情，也不需要告诉别人，哪怕这个人是他的知己好友。

有一个人，能够承受他的所有，永远站在他的一边，能够让他做回平常人，这个人，是沈晗。

有一个人，能够牵动他心底最温柔的感情，能够在他磨损时给他温暖的守护，这个人，是沈晗。

他要的，就是这样的妻子。

他要的，只是妻子，只是爱人。他想和沈晗做的，也只是平平常常恩爱的夫妻，但刀光剑影的身不由己，却把妻子一场场的卷入和他共同承担的艰险之中，让她过不了安宁的生活，这是最让他痛苦的。面对王大国手的责备，他心如刀绞，也无可辩解。

“大哥……。”沈晗悄悄的伸过了柔软的小手，握住了他的手，无力而苍白的一笑：“我会好的，你……别急。”

他点点头，将那冰凉的小手握住，企图以自己的体温温暖她，沈晗虚弱的阖上双眼，轻声道：“大哥……陪陪我。”

直到巳时，沈晗的喘症才被控制，人已经疲惫不堪，终于能平躺下去，好好睡一觉。

竹帘静静的下着，室内一片安静，睡梦中的沈晗，因为肩上的伤，不时轻声呼痛，但温柔的抚摸很快使她安静下来，她又轻轻蹙着眉头安然入睡。

展昭依恋的看着她。她的脸色是苍白的，嘴唇也没有血色，黑缎子一样的长发披在肩头，衬托着小脸像白玉雕琢成一般，精致美丽。刚到开封府的时候，她的脸色是健康的红润，眼睛一直是黑亮黑亮的，就像最亮的星星。她还很爱笑，那时在厨房帮忙，还未进饭堂，就能听见她脆脆的笑声，真像银铃一般……。现在，她的笑容淡了，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自己的那次重伤，把她的眼泪都哭尽了，是不是那次开始，笑容变淡了呢？还是那次，被张荣祖的诬陷入狱……。

她的要求真的不多，只是陪陪她。一次陪她去小饭铺的早食，就能让她高兴得什么似的……。这样一个好妻子，自己可曾对得起她？为什么那次那样冷淡的对她呢？什么也给不了她，她只有付出，只有奉献，竟还那样冷酷的对待她！展昭心如刀割，捧起她的手，轻轻的放在唇边吻着，喘症发作时她真是受罪啊，可这根源，还是在展昭身上！展昭，你欠她的何其多啊！不知不觉间，展昭的双眸湿润了。

心莲轻轻的推门进来，展昭没有发觉，看到那昏暗光线中孤独落寞的背影，和床上安睡的病弱的沈晗，心莲的心像被什么堵住了，一阵酸涩，定了定神，才轻声唤道：“展大人。”

展昭稳定了一下情绪，慢慢回过头，道：“心莲姑娘。”

“展大人，殿前司的刘大人在楼下客厅中等着，说是殿前司有要事。”

“我就来。”看了一眼沈晗，展昭又恢复了往日的沉静稳健，道。

刘磊的来意是禀告展昭，禁军的阅兵仪式将在十日后举行，届时，圣上将亲自检阅禁军部队。这十日内，殿前司的士兵将加强训练，按照李昭亮的说法，是无论如何不能丢脸。圣上也有指示，如果在此次检阅中不合格的，或者退回原籍，或者降为地方厢军，没有能够姑息和疏通人情的空子。

对于士兵本身来说，被退回原籍和降为厢军是很丢脸的事，而对于禁军长官来说，也同样是没有颜面的，失职的，是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的。在李用和执掌殿前司时，因为他本身的能力问题，辖制不了殿前司的军官，也进了一批有关系而没有本事的人，殿前司的纪律一度很涣散，一盘乱沙一般，所以才会发生赌博和彻屋椽相击的事，现在经过李昭亮彻底整顿，军纪已清明很多。李昭亮是位出色的军人，保州兵叛时，曾轻骑便装，不战而屈人之兵，立下了军功。应该说，在殿前司的工作中，他和展昭的搭档是默契的，他曾经对展昭提防，这是一个能力高强而又性格主观的人对于同样精锐强干的副手出现的正常的反应。展昭的名头太大，能力太强，曾经使他生出“既生瑜，何生亮”的感叹，但是展昭很快以谦和冲淡的分寸和功不居我的胸怀打消了他的顾虑，他们的合作走上了信任和愉悦的轨道。开封府的公务繁忙，有时殿前司的那摊事展昭实在顾不到，李昭亮也能理解，平时的管理和训练，展昭如有顾及不到的地方，他能够将担子挑过来，承担多半的职责，也一直让展昭心怀感激。

但这一次的禁军检阅非比寻常，是殿前司的大事，也是赵祯决定整顿禁军风气，强兵护国的决策，展昭明白自己作为殿前司的长官，这十天内必须全身心的扑上去，埋首于这件大事，他点头道：“我知道了，未时我会准时去参加会议。”

刘磊没有考虑别的，他向展昭道了个礼，展昭微微颌首：“刘兄走好，不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