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王伯在开封府多年,从没想到到过开封府后衙能表演傀儡戏。对于在开封府打杂,王伯觉得很自豪,汴梁城里,不,乃至全国,谁都知道有个开封府,什么冤屈都能申。都知道有铁面无私的包青天,有武功高强侠肝义胆的南侠展昭,坊间的瓦子勾栏,说书先生把开封府破的每一件大案都绘声绘色的编成话本,开讲时那是座无虚席,人人听得津津有味,全神贯注。开封府的人,都是英雄。
现在王伯每日就和这传奇中的人物在一起,可是,下了衙门,他们一个个都那么和蔼可亲。尤其是展大人,这样的年轻,温润,英俊,谦和。只要王伯为他做一点事,就客气的致谢。但是王伯亲见着展大人刚到开封府,也像个孩子一样,圆润的脸上,常有略带着几分赧然的笑容。说话做事,都是风风火火干脆利落的,王伯有时爱到瓦子中听书,听人说到“快意恩仇”,大概就是刚入公门的展大人吧。
春来秋往,年岁更替,真快啊,一晃已是十年。十年中,王伯见到展大人的话比以前少了很多,脸上的笑容也淡了许多,眉间的意气风发,渐渐锁成一个深深的“川”字。王伯记得那一年,展大人的师父带着师妹兴匆匆的来到开封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第二天就拂袖而去。这是王伯第一次看到展大人失态,展大人追到门口,拉住师父的衣袖,跪在地上,满脸都是无奈的伤痛和愧疚。那神情,连王伯都心痛。但是师父怔了一怔,还是挣脱了他的袖子决然而去。那一刻,王伯清晰的看见了展大人眼中的泪光,那是王伯第一次看见展大人流泪。展大人这么刚强的人流下的泪水,亦让王伯的心也跟着疼痛起来。
那一次闹得真凶啊,不知怎么的,展大人的师父忽然过世了,他师妹发了疯一般的击鼓告状,硬说是展大人害了师父。王伯记得他师妹初来开封府时,是多么好看温柔的一个姑娘,一双眼睛大大的,含着桃红柳绿,甚为娇俏可爱。怎么父亲一过世,就变了个人似的,对展大人那个横眉竖目,恶言相向,就像对待仇人一般。展大人什么也没说,任他师妹怎么闹腾,展大人只是默默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对师妹,始终和颜悦色,任有多少委屈都往自己肚子里咽。
王伯不明白,难道他师妹不明白展大人的为人吗?王伯都了解展大人的为人,从小一起长大的知根知底的师妹怎么就能一夜之间冷酷无情呢?
后来还有五个人也来闹腾,高高矮矮的,其中一个穿白衣服的闹得最凶。那些日子,王伯都不知展大人怎么撑下来的,表面看,他还是沉静如水,只是很少说话,但是有次王伯半夜起夜,又在后衙兜了一圈,看看有无灯烛未息,小心莫要走了水,却见孟师父的灵堂还亮着烛火。王伯明白展大人在守灵,但惟恐他白天太累了,不要睡了去,便小心的放轻脚步,走近灵堂。
王伯瞧见展大人孤孤单单的一个人跪在灵堂,在为师父烧纸。王伯看见他薄唇紧抿,却满眼是泪。纵横的泪水在展大人的面颊肆意横流,此时的展大人,就像是一个失去依靠的孤儿,满眼都是锥心的伤痛。王伯悄悄的退了出去,他明白展大人不愿让人看见他此刻的孤独,悲痛,他是什么都放在心里的人,是个太懂事的孩子。不过,毕竟是个年轻人啊,他单薄的双肩,能够挑起多少道义,责任,还有伤痛?
事情总算是过去了,现在,又来了个小鱼儿姑娘。按照王伯的看法,那就是展大人是个太懂事的孩子,而小鱼儿姑娘就是个太不懂事的孩子。小鱼儿姑娘一来,就没消停过,能把开封府的后衙花园都给整个的翻过来,又种树又种花又种药草的,虽然都挺好看,但是小鱼儿姑娘都能使唤展大人,这就让王伯不满了。展大人是谁?三品官儿,可是佩带着金鱼袋的,虽说展大人没有官架子,可是咱得知趣,知道自己的身份是不是?小鱼儿姑娘不但能让展大人拿着花锄为她掘土,还一口一个“大哥”,展大人倒也答应得下。这让王伯对小鱼儿姑娘的眼里没有官民之分大为不满。
王伯终于逮着机会好好教育小鱼儿了,王伯说:“小鱼儿姑娘,虽然展大人没有官架子,但是展大人就是个三品官,可不是你们家的大哥,你可不能胡叫啊。”
小鱼儿笑嘻嘻的整理着花圃道:“是个三品官,就不能有兄弟姐妹了?难道说大哥的娘,也叫他展大人不成?”
这小鱼儿还真能胡扯,怎么就能扯到展大人的娘身上?王伯蹲下身子,道:“展大人和别人不一样,汴梁城里,谁不知道御猫的鼎鼎大名?你可不能把展大人当做平常人那样,还让展大人为你的那些花掘土浇水的,小鱼儿姑娘,有些事,咱们得知趣。”
“大哥又没有三头六臂,不也是个平常人?”小鱼儿舀着水,浇着花,亮亮的眼睛里闪烁着笑意,道:“平常人干的事儿大哥就不能干啦?”
王伯急道:“那皇帝和平民百姓也没两样了?”
小鱼儿睁着一双好看的杏子眼笑道:“皇帝也是人啊,也是娘生的,是没啥两样。”
小鱼儿姑娘连这话都能说出来,王伯气得无语,眼见得她胡闹闹进了大理寺的大牢,眼见得展大人为她操心受累,王伯只能叹息,这小鱼儿姑娘是展大人命里的克星。
王伯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个大箱子从马车上取了下来,看着那须发皆白的老头和汉子妇人神色又是欢喜又是激动的走进后衙,看着开封府的后衙将要翻天覆地了。王伯那个气啊,这是开封府啊,开封府是全国百姓都为之敬仰推崇的庄重地方,怎么能演傀儡戏呢?不得了了,都是这个小鱼儿姑娘来了变天了,这开封府的后衙越来越像老百姓住的地方了。
穿着红衫子的小鱼儿笑得眼睛都找不到了,但是面对王伯的责问,她立刻声明:“不是我,是大哥把他们请来的。”但又加了一句:“开封府也是人住的地方,凭什么就不能演场傀儡戏呢?王伯,大哥他们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一句话,倒是把王伯堵得死死的。王伯气得背过手,摇摇头,往回走。连这样严肃谨严的展大人,都让小鱼儿给带坏了!
四
天上的白云大朵大朵的,好像棉花一样,洁净干爽的蓝天下,菊花经霜越香,枫叶红如艳阳,秋色迷人,但是沈晗觉得傀儡戏更迷人。她从没看过这么好看的傀儡戏,同样的戏,怎么唱起来就比那个草台班子演得好看多了,就连那几个悬丝傀儡也是眉目精细,栩栩如生。 马兰马骏坐在她身旁,亦看得聚精会神。马大嫂也站着看了一会儿,笑道:“到底是展大人疼你,把这班子给找来了。”
沈晗嘴里含糊答应了两声,根本没听见她说什么,注意力都在戏上面,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瞬,马大嫂道:“走火入魔了。”看这情形,今天的晚食是无论如何也指望不上她了。便自去厨房准备了。
装米的釜上了灶头,马大嫂从窗子里望去,瞧见展昭的身影,心想今儿个展大人下衙早啊,又想起什么,赶紧的走出去,把马兰马骏一手一个从长凳上拖了出来。马骏气道:“干什么啦?看得正起劲呢!”
“回去背那个什么先生教的诸葛亮写的什么文章来着,仔细你爹回来考你,考不出剥你的皮!”马大嫂便拖着他走边道。
马骏一听马汉要回来问功课,就蔫了,垂头丧气的往回走。马兰道:“弟弟要背书,我可不要背,我要看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