脉脉的光,照进了室内,三人俱是无言,惟闻檐上叮叮咚咚的雨声,打着雪白的梨花,和翠绿的芭蕉。家常的话语,暂时消弭了君臣之间的阶位,触动了心头最柔软的地方,赵祯低头喝着杯中的绿茶,装作不经意的瞥一眼展昭,却看见他眼中浮现的水光盈然,很快又隐去。他感叹,是个至情至性的人,不知是如何出色的江南女子,方能有这样俊朗英气的爱子,便放下茶盏,温言道:“展护卫的母亲,想必定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展护卫幼承庭训,方才这样的文武兼修。”
展昭又要跪禀,赵祯挥挥手给制止了,吩咐坐着说话,他便恭敬道:“微臣的母亲,只是常州乡间女子,因外祖父为私塾先生,所以识得一些字,教导微臣做人的道理也甚是浅白,便是六尺之躯,当为天地忠义而生,做人万万不可负了良心。这几句话,微臣是万万不敢忘的。”
“六尺之躯,当为天地忠义而生。做人万万不可负了良心。”赵祯低声重复道:“此话虽然直白,但,儒家的精粹,尽在这两句话中,言简而义骇。展护卫,你有一个好母亲。朕,”他诚恳的说:“能得享天伦之乐,能一圆孺慕之思,也有展护卫的功劳。”
展昭的嘴角微微上扬,形成一个好看的弧度,一撩衣角,跪道:“皇上能和太后团聚,得享天伦,是苍生黎民之福,上天佑护之厚,展昭没有半点功劳。展昭只期望,皇上能以孺慕之思推及天下母亲,念及她们爱护自身子女,不会比太后爱护皇上少半分,盛德施以天下,这便是大宋子民最大的福气。”
这话,确实的品来,是僭越了。他只是一名御前高级武官,不该说台谏大夫才说的话。王大国手微垂双目,面无表情,但手心里捏了一把的汗。赵祯久久的沉默着,脸色木然,对视着那双清亮的双眸中燃烧着的两小簇火热的光,足有半支香的功夫,才慢慢的展颜,微弯腰,扶起展昭,道:“展昭,有些事,朕明白了。”
王大国手也明白了,这个年轻人,胸怀的,是家国天下,而非一人的荣辱是非。
再见到展昭,是庆历元年,展昭的手下出了事。
侍卫军操练时,士兵张孝忠的马忽然癫狂,把他从马背上猛掀下来,当场就跌断颈骨。王大国手赶到时,张孝忠已经断了气,且满脸血污,样子甚为可怕。
一群人围着,王大国手搭了脉,翻了眼皮,叹口气,摇了摇头,向着展昭道:“展护卫,人已经过去了。”
和张孝忠交情不错的几个年轻士兵听到这么说,已经发出呜咽之声。展昭紧紧蹙着双眉,重重的叹息一声,转身吩咐身后的姜全宝道:“打盆热水来,再拿两条汗巾。”
此时正是初冬,马场上朔风甚大,红旗猎猎,马场上的枯黄的草随着风声左右舞动,一片苍凉。展昭吩咐人抬着担架,把张孝忠移入就近的屋子里,是一个无人的偏屋,虽说不常使用,但还是打扫干净的。屋梁颇高,窗户未关,北风从窗棂中直入,一进去就打了个哆嗦。
展昭关了窗,吩咐人拿来四条长凳,一块门板,将那门板搁在凳上。此时的张孝忠,犹躺在地上的担架,不知谁说:“该通知张孝忠的娘来了。”
展昭摆了摆手,沉声道:“且慢,张孝忠这样子,怎么让他娘看?”
姜全宝已取了热水来,展昭接了过来,单腿跪在地上,用热水浸湿了毛巾,细细的为张孝忠擦脸。边上的士兵见了,都忙说:“展大人,这等事怎么劳你做?让我们来——。”
“不,这是我该为张兄弟做的。”展昭的眼睛渐渐红了:“原是我没保护好他。”
四下里顿时静默无声,交流着感动的目光,看着展昭仔细为他擦拭干净,又让人拿来全新的士兵服装,合着几个人为他换好了,才把张孝忠搬到门板上。此时的张孝忠,干净安详,紧紧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一样。和王大国手刚才看到的样子截然不同。
展昭做这一切时,王大国手始终在旁边,原本,他的职责已完成,但是,看着展昭心怀悲悯的做着这一切,他的内心也流过一阵暖流。这个青年,怪不得殿前司的手下钦服,开封府的校尉佩服,他确实,有着卓然的人格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