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厢悄悄动了动,又毫无声息,看来这气生得不小。展昭微微思索一下,薄唇微弯,浅浅一缕笑意流于唇边,轻声“哎呦”一声,沈晗立刻抬起身来,急道:“大哥,怎么啦?伤口痛了是不是?”
她看见的,却是那略显苍白的脸上宁静温润带着几分狡黠的笑容,怔了一怔,脸上有了受骗的表情,撅着嘴道:“原来大……,是骗我来着?”那眼神中有了略略笑意,却又很快晴转多云,蓦的便要睡倒。
展昭顾不上男女大防,因在她左侧,自然伸出左手就去拉她,不妨这次还真牵动了伤口,落到她胳膊上的左手竟是带着微微的颤抖,沈晗敏感的觉得了,扶住他手,急声问道:“要不要紧?伤口有没有迸裂?”
展昭微笑着摇了摇头,道:“连大哥都不愿叫了?”
“还说呢,”沈晗放开他手,抱膝坐着,把头深深埋在膝间,眼神中,犹有几分伤心,几分委屈:“不是有人说不让我叫大哥吗?我这样没有教养,不知轻重的妹子可不敢丢人家的脸,还是自己乖乖的知趣,先和三品大人撇清关系再说,免得人家看轻。”这样说着,自己也觉得酸楚,眼泪成串的掉了下来,落在葱绿的被子上,打湿了上面绣着的荷花。她泪眼朦胧,呆呆的看着荷花,那荷花在泪眼中,模模糊糊的浮动,尽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惆怅。她一向无忧无虑,但是一说到展昭的“三品官衔”,她心里立刻就有一种自己也说不上来的惘然的心绪。
“哎,这小气的姑娘可不是平时那个小鱼儿喔。”展昭宽厚笑道。
“就是小气,就是小心眼,你只知道教训人家,可是七天七夜,你好歹也派个小衙役到大人府上送个信,告诉我你一切都安好,那我还用得着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只能翻墙回府,却又被你劈头盖脸骂了一通。”沈晗又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每次都是这样,有什么事都闷在心里,都自己扛着,让别人都走开,就一个人赴汤蹈火得了,你却不知道人家心里怎么的焦急忧虑,我在这世上,除了师父,也只有你一个亲人呀。”
她越想越伤心,痛哭不已,一时找不到帕子,只拿着袖子拭泪。高烧未退,本就两颊通红,此刻两只眼睛又哭得桃子似的肿胀,看起来就像个毛茸茸的小动物,展昭又是酸楚又是感动,还带着几分怜惜,几分失笑,又惟恐她尚在病中,情绪不稳会加重病情,便起身到床边的脸盆架子上拿了块毛巾欲递给她擦泪,看盆中还有半盆温水,浸湿了,正要拧干,却见沈晗起了床,拿过毛巾,嘟囔道:“你这左手怎能用力?总是不会爱惜自己。”
“是。”展昭笑道:“小鱼儿教训的是,不过,现在也有人管着展昭了。”
“我怎敢管你?”话里,犹带着三分赌气,又叹了口气,霎那之间,那纯洁无邪的姑娘好似一夜间长了几岁,语气中满是温柔和顾惜:“你擒凶缉盗,生死只是瞬间,又是这样总是舍身忘我的脾气,大哥,你的性子比谁都倔强,我能劝,我敢劝吗?你认定的事,认准的事,谁能改变?小鱼儿只是恳求大哥,好歹,好歹还能想着点小鱼儿,想着小鱼儿也只有你一个。你舍江湖而入庙堂,顾着天下苍生,这些,小鱼儿都了解。但是大哥,你千不看万不看,也看着,小鱼儿也是这苍生中的一个啊,你就算为了我,也珍惜一点自己行不行?我也知道,追捕案犯,受伤也是常事。大哥,你受了伤,我虽然心里难受,但是只要能够照顾你,我也不怕。担忧的就是你生死未明全无音信,那个滋味,好比在火中煎熬一样。大哥,你还有大嫂,还有侄儿侄女。可是我那师父远离人间烟火,在这里,我只有你啊!”
她坐在床边,用热毛巾捂着脸,泪水还是不断的落下。她一向快活,孩子似的一团天真,却因为心里有了展昭,又见展昭平时殚精竭虑,夙夜辛劳,那份心痛催着她快速成长,况且女子对爱人,总有一份深藏的母性,小鱼儿也不例外,所以今日真情吐露,字字感人。
曾经定过亲,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女孩子丁家小姐月娘,纯朴羞涩,娇美动人,却在他十八岁时重病去世。那一年,他刚刚跟随包大人,本来,预备回家乡,接她去汴梁的,奈何,却陪伴她走完人生路。还记得她临终前万分不舍的目光,还记得她依依的说,熊飞,以后冷暖起居,只能自个儿当心了。月娘,再也不能照顾你了。
母亲走了,月娘走了,从此,他觉得自己真是单身一命,了无牵挂。也好,这孑然一身,就奉于这家国天下,黎民苍生。八年中,作为执法之人,受伤中毒,更是家常便饭,几次都是从鬼门关上给抢了过来,他更是绝了成家之念,所以,才回绝了师父提亲的好意。“展昭不能负春妮一生。”那,确实是他出自肺腑的真心话。
可是,八年后,又来了小鱼儿。这个晶莹皎洁,秀丽天然的江南姑娘,情深意切,依恋他,关爱他,把他当作生命中最亲的人。可是他,他何尝不是?总是自己告诉自己,把她当作妹妹,但,真是只当做妹妹吗?还是,还是不敢承认自己对她的那份感情?
牵挂,他怕这份牵挂,却又依恋这份牵挂。看着目光中带着淡淡忧虑的沈晗,他又深深的心痛,什么时候,这无忧无虑的姑娘,眼中也有了江南雨般的漠漠轻愁?那泪眼,带着期待望着他,他终于郑重的说:“小鱼儿,大哥答应你,以后万事,都会把握好分寸。”
“分寸?”沈晗泪眼迷离中,微微牵动嘴角,浮上一个淡淡的苦笑:“大哥,你且是不懂得分寸的人?你又且是不懂得审时度势的人?但你又且是为自己趋利避害明哲保身的人?大哥,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了解,可是这世间,谁又能阻止你为这国家天下捧出丹心热血?大哥,小鱼儿不能阻止,不敢阻止,小鱼儿千求万求的,只是大哥的平安,安好。大哥守着天下,小鱼儿守着的,只有为大哥点燃的一盏灯。还求大哥回首天下光明时,能记得,有一盏烛火是为大哥点的,灯下,还有一个人在等着大哥回来。”
说完这番话,她自己也是呆了。她一向嘻嘻哈哈,天真无邪,什么时候,心中竟藏了这样深的心思,对展昭竟然了解得这样透彻,今日之中情不自禁吐出这番心声?到底快满十八了,也是大姑娘了,她说了出来,忽然觉得有些不妥,但是不妥在哪儿,自己也不知道,一时羞红了脸,看见桌上的药,也顾不得苦,便捧了碗一气喝下,却因为喝得急,而连连呛咳。
“傻姑娘,又不是蜜浆,也没人和你抢着喝。”穿着素蓝衣衫的人,轻轻的拍着她的背,语气中满是温暖的爱怜。回首,正遇上那清冽温和的眼神,两个人尽都是默然。在这个时分,忽然觉得语言是多余的,万千心事,其实对方法都已了然。窗外时不时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雨后清香的草木,不时一缕缕的扑来,阳光投射在两人所坐的方桌上,纵横光影犹如水草起舞,穿着碧色衫子的姑娘还怔怔捧着药液涓滴无剩的空碗,展昭倒是笑了:“这药果然好滋味,小鱼儿还恋恋不舍。”
沈晗面上一红,把药碗放于一边,柔声道:“大哥,伤口还疼不疼?”
“不妨事,倒是你,以后即便与大哥赌气,也不能总是把回到苏州放在嘴上,你在苏州已无亲人,孤身一个女孩子家,展昭怎么放心得下?”
“谁说没有亲人?苏州还有一个姨母,我小时候还吃过她的奶呢,蛮疼我的。我回到苏州,她自然会照应我的。你有大嫂侄儿侄女,我自然也是有亲戚的。”眼中显出调皮的神气,笑着看着展昭,看他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