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其实,展昭不是对傅蕴锦没有留意。
平白无故的,小鱼儿多了个朋友,又是如此频繁出入开封府后院,心细如发的展昭怎会不留心?在他的再三追问下,小鱼儿方吞吞吐吐的说出结识傅蕴锦的经过。展昭不由疑窦顿生,如此一个大家闺秀,怎会孤身去往人迹罕至的后山?又怎么会如此巧合遇到小鱼儿?这一切看来顺理成章,可是内中又蛰伏着什么?好似有一条模模糊糊的线,但是定睛想细细搜索,却是什么也找不到。
这天他巡街回来,刚进院子,小鱼儿就迎了上来,提过他的巨阙,拿出一幅刺绣迫不及待的显摆道:“大哥,这是我绣的,好不好看?”
是小桥流水人家,一抹粉墙黛瓦,院内露出隐隐几枝桃花,颇为淡雅宜人。展昭笑道:“小鱼儿绣的可是自己的家?”
“嗯,”她指着刺绣道:“大哥,小鱼儿就住在剪金桥巷,就是这样的,高高的封火墙,院子里有几株桃花,还有两棵好大的梧桐树,现在春天来了,桃花应该开了,梧桐树也要绿叶满枝头了。”
“小鱼儿想家了?”展昭柔声道。
沈晗轻轻咬了一下嘴唇,摇摇头,道:“没有,大哥在哪儿,小鱼儿的家就在哪儿。”她又拿出另一幅刺绣道:“大哥,这是傅姐姐绣的。”
展昭拿在手中细细的瞧,傅蕴锦绣的是两尾莲下的红鲤鱼,色泽鲜明,栩栩如生。论技法是比沈晗的更高一筹,论风格也是春兰秋菊各擅胜扬。傅蕴锦绣的作品鲜艳夺目,和沈晗的气韵淡雅,截然不同。展昭蹙眉看着,沈晗在边上不断叨咕:“大哥,我和傅姐姐谁绣得好?”
“咦?这不是蜀绣吗?傅姑娘绣的倒好像是蜀地女娃绣出的东西一般?”正从院子里穿过的小丫鬟绿桃看到展昭手里的刺绣,有些惊讶的言道。
“蜀绣?”展昭的脑海中划过一道闪电,蜀地,杏花镖?茫茫迷沌中有什么渐渐清晰,他心急的拉过绿桃:“绿桃,你怎么判断这是蜀绣?”
“展大人,您看,这晕针,藏针是蜀绣特有的针法,绿桃的母亲是蜀中女子,绿桃小时就常常看见母亲刺绣,绿桃自己也会蜀绣,所以这针法绿桃十分捻熟,怎么也不会忘了的。只有蜀绣才会这样鲜明漂亮啊。小鱼儿姑娘的刺绣,清清雅雅的,色彩也淡的很,就是苏绣的底子嘛。”绿桃指着两幅刺绣比较着。
“可是傅姐姐从没说过她是蜀地女子啊,下回我来问她。”沈晗浑不知展昭问起此刺绣分别有何深意,甜甜笑道。
“不能问!”展昭马上制止。
“为什么?”沈晗双眸中闪动疑惑的光芒,道:“既然傅姐姐绣的是蜀绣,为什么就不能问问她是不是来自蜀地呢?她不是说她们家的大宅院是变卖家乡产业才置办的吗?那就说明她不是土生土长的汴梁人士啊。大哥,我问问有什么不可以?”
沈晗是水晶心肝,透明肚肠,从不会说谎隐瞒,展昭只能哄她道:“傅姑娘既不肯说,必有隐衷。小鱼儿,人人都有不愿对他人所言之事,就是朋友之间也不能刨根究底的问个明白。小鱼儿,要是这件事是傅姑娘不愿意说的,你问到她的伤心处,她从此也许便不愿与你做朋友了。”
“这么严重啊。”沈晗微微嘟着小嘴,道:“还真是麻烦,她还和大哥蛮像的,什么都藏在心里。照着小鱼儿看来,世上就没有不可对人言之事。算了,不问就不问吧。对了,大哥,你还没说呢,是小鱼儿绣的好还是傅姐姐绣的好?”
她仰头期待的看着展昭,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在黄昏的暮色中亮如宝石,展昭心中拂过一缕柔情,唇边浮起明亮笑意:“在展昭眼中,当然是小鱼儿绣的最好。”
深夜,包拯的书房里,犹是灯火通明。
包拯听了展昭的陈述,在书房内慢慢踱着步,沉吟着。过了片刻,他转身向展昭道:“展护卫,单凭傅蕴锦的一幅刺绣,就判断她和杏花镖有关系,太过随意。断案之人,事事要讲求真凭实据,我们既不能从傅蕴锦身上搜出杏花镖,又无法知道她有何图谋,就贸然审问于她,只怕反而会打草惊蛇。”
“大人,您不觉得这一切太过巧合?她隐瞒自己蜀地女子的身份,频繁出入开封府,接近小鱼儿。而这段时间,再无杏花镖杀手作案,难道她们真的就此偃旗息鼓?还是别有意图,风雨欲来?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属下仿佛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可是,实在不知从何切入?”展昭叹道。
公孙策一旁寻思道:“大人,我们不能打草惊蛇,但不妨,引蛇出洞。”
“引蛇出洞?”包拯凝神道:“公孙先生有何良策,快请道来。”
“如傅蕴锦真是杏花杀手,她接近小鱼儿姑娘,目标就是大人。但从这段时间看来,她并无可乘之机,而杏花杀手最近销声匿迹已有一段时间,既不能成事,她们必定焦躁,是狐狸也要露出尾巴来。我们静观其变,目前任她出入开封后院,一切照常,依学生看来,过不了多少时间,她们必有行动。大人,如依照他们的布局,傅蕴锦不过是一枚棋子,我们要找的,是谁是下棋的人。”公孙策娓娓道来,分析得甚为清楚。
包拯捋须笑道:“公孙先生所言甚是,开封府一切照旧,不须特别戒备。山雨欲来风满楼,本府就等着会一会杏花杀手。”
“大人,此举太过危险。”展昭双眉微蹙,言道:“她在暗处,我们在明处,如展昭不能时刻护卫大人,更是心存忧急。杏花镖来无影去无踪,瞬间之际,已取了朝中三位大人的性命。我们既已对傅蕴锦有所怀疑,却不能有所行动,任她来去自由,如果伤害大人,展昭难辞其咎。”
包拯摆摆手,沉声道:“展护卫不必焦急,包拯个人安危是小,能够牵出幕后主使才最为重要,兹事体大,不容轻视。如傅蕴锦真是和杏花杀手有关的话,她们,也是酝酿许久,迟未动手,到时不知是怎样的血雨腥风?可包拯尚不清楚,她们忌讳什么?潜入开封府又有何目的?一团迷雾,混沌难开。如果正如莫老先生所言,杏花镖出自大蜀国的杏花会,那现在杏花会里还有多少杀手?能否一网打尽?”
说完这番话后,包拯良久不语,他历经风浪,视险恶颠簸为寻常,但这一次,明知强敌在身边,却要胜似闲庭散步,这份从容镇定,非意志超强不能为之。他又缓缓言道:“本府有一种隐隐的感觉,如果杏花镖真与杏花会有关,那为何在大蜀灭国八十年后重出江湖,其用心,并不在某一仇家,此兴风作浪,或许有关社稷安危。展护卫,公孙先生,事情在变化莫测之时,我们唯有静观其变,以静制动。”
“是!谨遵大人吩咐!”
开封府后院这个宁静的书房,翰墨飘香,清简古雅,窗外绿荫正浓,月色如洗,是府中最有幽静的所在。可是谁又能想到就在这洁净清雅的所在,温暖的烛火总是亮到深夜,照亮了世上受冤者的希望,也照亮了地府中含冤而死的鬼魂。这不仅是开封不灭的灯光,更是人们心中不灭的希望,每一念于此,包拯就深觉肩上重任千钧重,还好,有公孙策和展昭,一文一武,为他分担一半重量。
“时间不早了,你们也下去歇息吧。”包拯和蔼道。公孙策和展昭躬身道别,转身往外走去。忽然,包拯想起了什么,唤住展昭,道:“展护卫,你稍留片刻,本府还有话说。”
展昭微微一怔,道:“是,大人。”
此时已是深夜,房内分外安静,惟闻窗外春虫呢喃,书房内的幽兰散发出缕缕清香,包拯也没有白日升堂时的威严,他目光柔和的看着展昭,更像是一个慈和的父亲。他温言道:“展护卫,你是不是担心小鱼儿姑娘?”
“属下不敢。”展昭沉声道。
看着这个俊朗清瘦的年轻人,包拯从心底发出一阵深深的叹息。他本是应该在蓝天翱翔的雄鹰,却被自己拉入了宦海沉浮。三尺青锋,维护律法,可又有多少让他情义两难的事?他曾经苦口婆心的说服对他有着相救之恩的裴老庄主独子裴慕文归案,也曾经亲自取证证实情意深重的白雪梅犯下杀人大罪,最为惨烈的,是连彩云在公堂之上自戕于他怀中。他才二十六岁啊,本该是有着灿烂笑容的孩子,却不知不觉的,已在眉心中深重下深深立纹,里面,盛着多少孤独,多少心事?
自从小鱼儿来到府里,包拯渐渐的听到他的笑声多了,看到那活泼的光彩又回到了他的眼中,也能感觉到他对小鱼儿那份无处不在的深深的牵挂。展昭爱护小鱼儿,包拯对小鱼儿的爱护不会比展昭少,因为这是能让展昭快乐的姑娘。包拯太希望让他快乐起来,就像初进开封府时那唇边时时挂着的孩子般纯真温润的笑容,就像一个慈祥的父亲希望自己钟爱的儿子能够快活起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