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若苏去了,边上的香蒲赶紧翻个白眼,反问道:“姐姐心疼了?在这个家里,这种事儿也算稀奇?你那是不知道?你又不是观世音菩萨,自己尚且过得有上顿没下顿呢,还有工夫替别人操心?哦,现在她们想起咱们了,当初大鱼大肉绫罗绸缎的时候,怎不见夹给你一筷子、扯半尺布给你?人哪,别光看眼前,活着的时候,多积德没坏处……”
“没见过你这么狠心的娘们儿。她跟你有什么仇、什么怨?你说你跟她一个后来的计较什么?再说了,我也不单单是为她难过。”叶氏满面焦苦,“苏苏过年就该说亲了。她二舅眼看着奔二十了,到现在亲事还没个影子,想想嫁过来又要伺候男人,又要伺候公爹,还要伺候个没用的大伯,谁家愿意跟?他又是叶家的独苗,你说,我不愁?这些事儿我不打算,你替我打算?”
“要着急,也就是二舅这头。苏苏这边你怕什么?就凭她那个周正模样,凭那一手好针线,随便扒拉扒拉,就能找个比咱们强几倍的好人家。真要咱入宫做什么夫人女官,不说咱有没有这个底气,首先姐姐你就不愿意,是吧?”
香蒲倒是很乐天。
这番话似乎触动了叶氏的某块心病,她忽地就拉长了脸,语气也陡然变得凌厉起来:“凭它什么深宫内院,但凡我在世一天,谁都别想打我闺女的主意!”
香蒲吓了一跳,左右瞅着她的脸色:“姐姐这话是怎么说的?我知道你一向瞧不上那些大户人家,也是,财大气粗就容易仗势欺人,把人不当人看。不过,这跟苏苏有什么关系?”
话虽如此,她的眼中却闪烁着星星,颇有几分跃跃欲试的意思。
“她们敢!看我不撕了她!”
叶氏咬牙切齿半天,终于道出了原委。
原来,早上去老宅请安的时候,给她听说了一件堪称是隐秘的大事。
五姑奶奶想把冯恬送进世子府做婢女去。
“好好的闺女,非要送去给人家当丫头、当小妾,一个二个的,不以为耻,还都乐得什么似的,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香蒲咬着手指头呆了一会儿:“敢情是真事儿?”
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自从五姑奶奶回来,一个传闻就跟着传开了,说五姑奶奶要收人,收年轻漂亮又机灵且身家干净的姑娘,准备培养了来做管家。
也不知道这消息是真是假,反正下头的丫头婆子全都闻风而动了。
在大家眼里,济南城显然比合欢镇更有吸引力。
人都喜欢往高处走不是!
“冯姑娘呢?愿意么?”
在香蒲看来,能去济南且又是世子府,这是件可喜可贺的事情。当婢女也好,将来凭本事做王世子的侧室也好,都是足以矜夸一方的光荣。
说句良心话,这就是她老了,要是赶冯恬那样的身份和年纪,她也一百个愿意跟着五姑奶奶走。
她不能理解,一直以来叶家姐姐何以会对大富大贵之家那般敌视?
难道不是因为嫉妒?
只是这话她不敢说。
叶氏气咻咻道:“没听说吗?全都安排好了。冯家那头都已经来口信了,一百二十个愿意。多不过月底,济南那边就有专人来领。王世子大婚是下月二十二,用人就在那前后。”
香蒲咬了一会儿手指头,酸溜溜道:“好啊。这要是成了,一家子的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合欢镇怕是都装不下了呢。”
叶氏默了片刻,恨声道:“好?祖宗八代的脸都给丢尽了。这跟卖闺女有什么不一样?你说!”
“当然不一样。卖的钱能一样多?”香蒲振振有词。
“一个下作的奴才,既然跑了,就一辈子别回来了,也省得一家子跟着丢脸。得了三分颜色,又是婆子又是丫头地,便要回来显摆。当老的假装睁眼瞎,以为别人也都是瞎子,忘了你们当初是怎么走出合欢镇的了。这次索性连孙辈都弄去一起当奴才了。我活了这把岁数,真是长了见识了,看看这家风,好,真好!”
香蒲扁扁嘴,各种羡慕嫉妒恨:“就是!什么管家?管再多庄子,也还是个奴才命。为了那点东西,连子孙的前程都不顾了。”
“前程?你看看眼皮子下面,倒是一方大户呢,家里可有点读书人的气息?”
香蒲挑眉:“怎么没有?不是有芹二爷吗?那可是要中举做大官的材料呢。全家人跟供财神爷一样地供着,要是考不出个名堂,换我,还不得臊死!”
“中举不中举,终究赏钱要不到咱门上。”叶氏从炕头上拉过围裙围上,回头叮嘱道,“这些话,心里知道就好。别说、别管。”
“我脑袋被门夹了吗,坏人好事?活腻了吧。好歹我也是老太太一手tiao教出来的,连这点眼力劲儿也没有?”
给当成孩子一般训导的香蒲,忿忿不平。
“难说。”叶氏讥诮道,“养个孩子傻三年,你这都傻了多少年了?你自己不知道?”
香蒲瞪大眼睛:“我傻?爷都说我聪明着呢。”
“你跟谁比不好,跟他比?半斤八两,没有最傻,只有更傻。”
叶氏一边说着,一边朝窗外努努嘴。
香蒲会意,小脚溜轻,屋里屋外查看了一圈,回来摇摇头:“姐姐听差了,不是那风车篓子。”
她喜欢给人取外号,随时取、随时丢,全然不萦心怀。“风车篓子”指的是若萤,说她就跟风地里的篓子,跑得飞快、撵都撵不上。
“这孩子一点也不像我养的。”叶氏不禁皱皱眉头,“你说她老这样子,也不是办法……”
香蒲不以为然道:“我觉得挺好。她要真有那个本事,能看到咱们都看不到的东西,改天我领她上街摆摊,专门替人看相赚钱去……”
“你敢!”不等她说完,即遭到叶氏的喝止,“别人说她怪就罢了,毕竟嘴巴长在别人身上,咱管不了。你怎么也这么说?你不知道这事儿有多严重是不是?”
一个能看阴阳的人,还算是个正常的人么?一个不正常的人,谁还敢亲近?
这个名声要是传出去,将来谁家愿意娶个“神婆”做媳妇儿?
香蒲倒顾不上考虑这些,她的关注点自来有些另类:“照姐姐这么说,是真相信她能看见些‘那个’了?”
叶氏便给将了一下:“不然呢?你说她像是在说谎吗?为什么说谎?没理由的。这么大孩子,你也见过不少,都是说过就忘。哪像她!你仔细想想,她平日里虽说话不多,可每次开口,哪有虚言?你再仔细想想,赶她那么大的孩子,哪有那么沉稳老练的?”
尤其是关于钟若英撞邪那件事,说得她心里发毛、竟不敢怀疑。
小孩子阳气弱,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也不算稀奇,只是这种事儿能不能别出在自己家、自己的孩子身上?
她接受不了别人用异常的眼神看待三房。
“姐姐打算怎么办?亲自问问她?”
这是香蒲所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
叶氏摇头:“她够呛能说。”
“那要不,趁她睡着了,给她吊吊香?”
看看是谁在暗中捣鬼,不管是钟家的祖先,还是路经的游魂,找出来,烧香施浆发付掉就好了。
叶氏正要开口,院子里忽然想起若萌欢喜的叫嚷声:“娘,娘,娘你快看,二姐抓了一只好大的野鸡!”
这事儿貌似不小。
叶氏和香蒲赶忙走出屋子,果然看见地上躺着一只还在乱扑腾的野鸡。
若苏姊妹几个笑逐颜开地围在边上,指指点点。
大家之所以高兴,是因为有肉吃、有汤喝了。
在这个家里,吃顿肉并不容易。
野鸡是在西边菜园旁边的水沟里捕获的。
菜园南头有俩草垛,每天早晚,若萤都会拿草垛当靶子,练习射箭半个时辰。今天经过水沟时,听见有野鸡在“雊雊”地叫,她就存了个心眼儿。仗着手底下有两下子,抓住机会,一箭穿身,居然就射中了。
“你说你这孩子!还有什么是你干不出来的!”
叶氏一边含笑嗔怪着,一边吩咐香蒲去厨房烧水,准备褪毛破肚,又吩咐若萌去找个破篓子好拿来装鸡毛。
鸡毛都是有用的,绑掸子、绑风匣,都少不得它。
当大家都开始忙活起来的时候,若萤反成了最悠闲的一个。
她先是净了手面,进屋喝水时看见正间方桌上搁着一个包袱,就知道是母亲打点给杜先生的。
她一声不吭,利索地把自己装备好:依然是斗笠遮面、弓箭在背,肩挎背包、腰佩匕首。
一幅壮士出征、游侠江湖的架势。
“里头有点心,轻拿轻放,小心别摔碎了。”叶氏匆匆掠她一眼,一再叮咛,“这时候虫豸多,别到处乱窜。那些草丛、深沟,不是什么好去处,不熟悉的地方千万别去。早去早回,给你留着鸡腿回来啃。”
一边絮叨着,一边又在她腰上别上了两样东西:一把小蒲扇,一条手巾。为的是路上歇脚的时候擦汗、扇风。
若萤没有吱声头,任由母亲帮忙把包袱挂上肩膀,在若苏等人的欢送声中,步履沉着地出了家门。
麦收前的这段时间,原野上人迹罕至。嗅着小麦的清香,能够感受得到一种蓄势待发的精神。
农人们也正在紧锣密鼓地为即将到来的抢收抢种作各种准备:编草帘子、磨镰、搓草绳、准备麻袋……
闲置了一整年的农具们,很快都将活动起来:锄、撬头、犁、耙、罩扑、联枷、木锨、木叉、扫帚、笸箩、簸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