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了一圈,徐聪最终在西边的菜园子找到了自家少爷。
“事情办好了,少爷。”
“好。怎么样?三娘高兴么?”
徐图贵正在若萌的指挥下,撅着屁股卖力地挖着一个蚂蚁窝,打算要直捣黄龙,抓到蚁后。
他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蚁后长什么样子。
老师尝尝教导他们,说“纸上学来终觉浅,须知此事要躬行”。他决定好好抓住这个机会,回头写一篇文章跟先生和父亲报告。
可是很显然,徐聪并不能理解他的这份不顾形象、浑然忘我的热情。
“应该会高兴吧……”
徐聪怏怏道。
他觉得这一天算是他人生中最为昏暗的一天。
为了挽回颜面,他特地准备了那么多盒礼物,想着以大手笔镇住小鼻子小眼的三房。结果呢?
叶氏面对礼物,居然不惊不喜、不卑不亢,一副理所当然万事不求人的姿态。
这个反应,说不上不好,也说不上好,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令他感到很失落。
更让他郁闷的是自家少爷的态度:自毁形象、分不清主次,忘了自己的身份。
不就是掏个蚂蚁窝吗?难不成六姑娘介绍的蚂蚁窝格外地曲折美妙?看少爷那样子,哪里还像是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简直幼稚得可笑、粗野得可以!
“少爷,该回去写功课了。你今天的课业还没写呢。这会儿不写,少爷是要熬夜么?少爷这个年纪,晚上睡不好,可是要影响长个子的。出门时,你是怎么答应的老太君和老爷?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话可是少爷你亲口说的。你要是写不完,不但小人们要挨打,少爷你也免不了一顿教训。为一时贪玩,划得来么……”
“知道了……”
徐图贵心不在焉地答应着,可就是不挪窝儿。
“少爷,你再这么着,我只好喊奶娘过来了。奶娘一过来,肯定要带少爷回去。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上了年纪的老太婆,就爱添油加醋、夸大事实,你小心她去老爷夫人跟前去告你的状……”
徐图贵的身子猛地僵住了,继而恨恨地掷下木棍,嘴唇翕动,不知骂了句什么。
“听见了,少爷我耳朵没聋,你那么啰嗦做什么?刚吃了饭,还没消食就要写功课,我看你才是想害死我呢!”
他嘟嘟囔囔着,一脸的仇大苦深。
在若苏姊妹们面前,他不敢大呼小叫,怕败坏了自己的形象。
但兴致被打断,实在不是件愉快的事情。
他便一个劲儿地朝着徐聪翻白眼。
徐聪则对意犹未尽、不胜遗憾的若萌心怀不满,却又不敢表现出来,只能噘着嘴、垂头丧气地跟在主子身后。
在他的“押解”下,徐图贵步履沉重,一如上坟。
身后,若萌连连惋惜。
今天算是她有生以来过得最开心的一天,难得遇上这么一个能说得来话、又能玩到一处去的小伙伴,却不能玩个尽兴,若萌看向徐聪的目光里,满是谴责。
但她跟一般人不同,谁让她不痛快,她定要想办法找回这部分损失来。
因此,明知会火上浇油,她还是冲着那主仆二人的背影连连招呼:“贵哥哥,你快点儿回来,我等你。”
这一声“我等你”就像在徐图贵心里洒下了一把牛毛,挠得他浑身刺痒、坐立不宁。
他恨且不忿:难得下乡一次,为什么非要跟在家一样?早知道出来也是读书写字,干脆就留在家里就是了!
徐聪这臭东西真是个笨蛋,就会胳膊肘子往外拐。遇上这种事,不替他打掩护、帮他说话,反倒联合奶娘丫头一起对付他,这帮人、是不是该换了?
功课……功课……
外面沃野千里、生机勃勃,而他却像只猴子似的,给拴在屋子里,这是何等的残忍没有人性?为什么他们会认为玩耍就是玩物丧志、就是没有出息?
这一群人都不如萌妹妹一个明白人。“不会玩耍就不会生活”,听听这话,多么地富有哲理!
说什么怕他熬夜影响长高?没听说么?白天多活动,晚上少做梦。睡得好才能长得高。
他们打算要他学出个什么水平来?就凭他的脑子,能看得懂账本、算得清帐目就行了。“何必读尽圣贤书,能识事态,便为实学”,这可是齐鲁商会的叔伯们都认可的一个道理。
况且,就连老祖母和爹娘,都不曾期待过让他成为什么博学鸿儒。
他根本就不是那块材料好么……
唉,他现在心里一团乱麻、万马奔腾,什么都看不进去、想不出来,要他怎么办?正经该把他送进庙里去静静心才是!
烦啊……
“少爷,是不是不习惯在这儿写?不然,咱回四叔那边吧?那儿敞亮,凉快。等写完了再来找六姑娘玩儿。”
徐聪一心想离开三房,这个简陋令人压抑无比的地方,他一刻也不想呆。
“你在这儿叽里咕噜的,少爷我怎么能安下心来?出去、出去!”
徐图贵劈手夺过墨条,咬牙切齿道。
徐聪怕真的激怒他,不敢有违,赶紧退出房间。
“唉……”
托着腮、定定地望着窗外的阳光灿烂,徐图贵长吁短叹。
若萤闪身进来,看到他这副模样,不觉好笑。
徐图贵用眼角扫她一眼,爱理不理地。
若萤便凑近了来看他的烦恼,不过就是一篇大字,并不是什么高难的论策表判,三下五除二就写完了,可他却迟迟不动笔,可见内心是何等的躁动不安。
他自幼接受的是家塾教育,虽然是花了大价钱请的先生,教授效果却似乎差强人意。
应该是他的潜质问题,于读书学问上难以开窍,所以,这都十几岁了,还是没有能够考上官学的实力。
考不上官学,就意味着距离科举的道路还很遥远。
依着徐家的实际情况,倘若徐梦熊是个脑子活泛的,想必也没有耐心等他去考个秀才或者举人。
再培养几年,弄不好就要教给他经商行贾的本事了。
然则到目前为止,他所学到的知识,可想而知。
最基本的常识应该是知道的,比方说御制大诰和各项国家律令。
对于这这两项,凡是新明的百姓,都必须要背过,如此才能知法、守法,避免犯错。
比起徐图贵这种有条件的,自小由西席传授相关道理法规,绝大多数的普通民众,则是通过各地的“里老”进行学习。
学习地点在各“申明亭”,学习时间一般都定在农闲时节。届时,无论男女老幼,都会聚集在一处,由里老亲自讲授、注解。
毕竟,维护地方治安乃是里老们的职责之一。
除了必须学习法律法规,十五以下的幼童,还要接受最基本的礼仪教育,如冠礼、婚礼、丧葬、祭祀等。
为了更好的与官学教育相衔接,所有的家塾和义学利,先生都会教学生摩习字体。
写好字,乃是求学的要务之一。能够写一手让老师们认可的好字,乃是各类考试的最基本的要求。
然而此刻徐图贵却连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一只手无意识地研着墨汁,墨条都快磨光了,那颗心都没能从外头收回来。
若萤的悠哉游哉,无端地刺激了他。
“看什么看?好像你认得似的。”他没好声气。
“就这么一张纸,这么费劲?难道这活儿竟然比拉犁扛活还辛苦?”
没人在跟前,若萤便多说了两句。
这话很具挑衅意味。
徐图贵愤愤地瞪她一眼。
人家都是双眼皮,他的一只眼睛居然是三层眼皮,这让他看上去好像某种极温驯的动物。
若萤扁扁嘴,一脸的不屑。
“说实话你别不服气,对你而言,这个还真是比种地辛苦。”
徐图贵嗤之以鼻。
“打赌?”若萤微微眯着的眼睛里,贼光闪烁。
事态开始朝着孩子气十足的方向发展。
“赌什么?你说!”
徐图贵终于提起了一点精神。
“先生规定多少字?”若萤不慌不忙。
“二百。”
她越是不以为然,他就越不服气、就越想看她出丑。
“照葫芦画瓢的活儿,有什么难为的?先说下,我要是赢了,全部写出来,你得赔我二十文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