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萤背靠墙壁坐在窗下,怀里抱着一只黑陶饭钵,里面装满了刚刚淘出来的滚烫的蚬子壳。
徐图贵蹲在边上,不无好奇地看着她捡拾漏网的蚬子肉。
他无法理解,这到底有什么趣儿?就这么埋着头一颗一颗地检查,累不累?
这孩子过得未免也太节约、太吝啬了吧?
更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从见面到现在,若萤一句话都没跟他说。
人有时候就有这贱脾气,越是得不到的,越觉得珍贵,越不想跟你说话的,你越是想跟她说话。
斟酌了好一会儿,徐图贵总算是找到了能够暖场的开场白。
“萌妹妹说你能射死家雀?真有这么厉害、这么准?你射一只给我们开开眼好不好?我总觉得,外头的人既然给你取了那样的外号,肯定是有道理的。起码能证明你有力气,不像一般的女孩子那样娇气小气,对吧?”
四叔那边,人多嘴杂,提起“拼命四郎”几乎没有人不知道。
都说钟家有意思,每一代都能出个响当当的人物:现在地方上呼风唤雨的老太爷钟善云自然算一个,老太爷往下,“德”字辈中,老三钟德韬出了名的“不是东西”,贪杯、贫嘴、胆小却爱惹是生非,处处讨人嫌、招人恨。然后到了“若”字辈上,就出了一个不要命的泼皮钟若萤,居然敢六亲不认、大逆不道险些把自己大伯母的骨头撞断。
而且,都已经这么大小了,却还是一双天足,而且还跟没辔头的野马似的,成天翻山越岭、飞檐走壁没个正形儿,人不人、鬼不鬼、男不男、女不女的,简直看不到未来。
就这样的脾气、行事,谁敢放自家孩子跟她玩耍?谁又愿意跟她走在一起?
就连若莲表妹都一再提醒他,叫他没事儿千万别去招惹四姐姐,要是看她脸色不好,趁早远远地躲开,以策安全。
在徐图贵迄今为止的所有人生中,从不曾听说过、更不曾见过同样的一个女孩儿。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不悲不喜、不惊不怒,自称一方天地。
而这片天地,陌生得让他找不到入口,更加望不见深浅、明暗与安危。
他无法做到视而不见,他隐隐觉得,她就像是对他有着致命吸引力的广袤的乡野。
嗯,似乎是这样的感觉。
但看她的模样,不说好看,但也谈不上有多丑。这个年纪的小孩子,都还未长开,现在就判定其妍媸,有点为时太早。
瞧她不声不响地,似乎是个好性子。但是眼睛微微开阖之际,总有淡漠如疏烟、清霜薄似纸,莫测远近与虚实。
这令他感到不安,就像是做过的糗事、坏事,已经被对方一眼看透了似的。
从没有谁、能给他这样怪异的感觉。
尽管心里惶惶,却也奇怪了,他竟有些很不甘心,想要跟她求证这一点。就好像罪犯们总自欺欺人地以为,自己的勾当神不知、鬼不觉。
他想知道,究竟有什么事、能够引起她的兴趣。
明明她比他小,可为什么一举一动却比有“老狐狸”之称的父亲还稳当?
她聚精会神地从壳子中翻捡未淘净的蚬子肉,对他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每一片蚬子壳,似乎就是一个故事。
“三娘说,这是要碾碎了喂鸡的东西,你怎么跟鸡抢食吃?你的嗉子也要磨一磨?”
他试图给双方营造一个轻松愉快的交谈环境。
他想过了:就算她是一只河蚌,丢进热水里也会开口的。
若萤微微看他一眼,不为所动。
徐图贵讪讪地摸摸鼻尖,心下有点生气,左右看看没有人,遂压低了声音,似笑非笑地责备道:“你比你们家萧哥儿还难哄。我说句心里话你别恼,你就像是四季豆,油盐不进。你呀,真是个怪物……”
若萤转了一下身子,干脆选择背对他。
蹲得腿都麻了,碰了一鼻子灰的徐图贵只得放弃了对她的软磨硬缠。
长长的叹息尽显他的挫败感。
心气难平的他转而跟若萌告状:“你二姐不会真的摔傻了吧?怎对人爱理不理的?她对家里人,也这么着?”
他的不满伪装得不可谓不隐秘,可惜,他面对的若萌却是个极为机灵的,当即就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她腾地涨红了脸,怒道:“你才傻呢,你全家都傻!你知道你这算是什么么?你这就是妥妥地当着和尚骂秃驴,你傻么?有你这么说话办事的么?她再怎么着,那也是我姐,她不喜欢跟你玩儿,你能强迫她怎地?
你有什么资格要求她对你言听计从?你以为你是银子金子,凡是个人都喜欢?我还道你是个好人呢,没想到竟然跟个三姑六婆似的,背后嚼舌头,我不跟你玩儿了!你这人人品有问题!”
这一连珠炮发出来,彻底把徐图贵给惊着了。
他慌不迭地又是打躬、又是作揖,就差没跪下去。
“好好好,我傻,我长舌头,我人品欠缺……你别生气,这话是街上的人说的,不是我说的……我跟你说是为了给你提个醒儿,你不能是非不分……”
“你不知道‘谣言止于智者’?所以我说你糊涂。你既然能说出来、问出来,就证明你心里半信半疑。我没读过书,可也知道一句老话: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既然不信我们,干吗要来?去找信得过的玩儿吧,省得我们坑了你!”
若萌一气呵成,声脆如黄鹂啄金盆、珍珠落玉盘。
徐图贵不觉又呆了,觉得好像有无数的小雨点,劈里啪啦打在身上,有些皮紧,可是又不会肉疼。比起先生打手板、祖母捶肉,这种感觉直是——妙不可言。
气急了,若萌倒是生出点智慧来:“挟弹小儿多害物,劝君莫近市朝飞。这句话用在你身上,简直再恰当不过了!”
“你——你又没上过学,就知道断章取义,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
徐图贵面红耳赤地辩白道。
不知道为什么,若萤不理睬他,他觉得没什么,可一听若萌说不跟他好了,他竟然心慌得跟掉进蜜蜂窝似的。
“我是没上过学,可不证明我一肚子草料,”若萌越战越轻松,最后,那眼神几乎是睥睨了,“拜托,天底下不是只有你读过书。我们钟家怎么说也是免官税的人家,从我们老太爷下来,一流男丁全都有功名在身。我二哥现就在县学里念书,过不了几年,就能取中孝廉、当上大官。就你现在这水平,连我二哥的脚趾头都够不着呢。”
“他比我大那么多,赶我跟他那么大的时候,说不定比他还出息呢。”
“你最好出息,我洗干净眼睛看着呢。”
“不用你说,我肯定出息……”
“但愿!你出息不出息,跟我有一文钱关系么?”
“……”
埋头在饭钵里的若萤,差点没爆笑起来。
若萌一向牙尖,凡事儿都要掐个尖尖。套用母亲的一句话:上茅房拉个屎,也会带个尖儿,必定与众不同。
不过,因为平日里母亲约束得紧,她就算想蹦、想跳、想张牙舞爪,也没有机会。
许是肚子里也积攒了些陈芝麻烂谷子,今天正好撞上来一个憨厚的呆瓜,索性一古脑儿地晒出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个徐图贵还真是不错。虽有些纨绔习气,却也无伤大雅,最要紧的是,这人没啥歪心眼儿,就凭这一点,可是比前头的那群兄弟姐妹们可爱可亲呢。
这大概就是家教的问题了。富而不骄,贵而不躁,所以,徐家才会养出一个优秀的女孩儿。
世上最令人绝望的,不是别人出身好、样样强,而是明明已经那么优秀了,却比你更努力。
反观钟家,夜郎自大、嫌贫爱富、追名逐利简直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而且,所用的手段又实在谈不上高明,很多时候,连自家的孩子都瞒不住。
也难怪老宅从上到下、自老至幼,全都一个习气。
自私、小气、眼睛长在头顶上。
自古以来,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前人早有结论:道德传家,十代以上。耕读传家次之,诗书传家又次之,富贵传家,不过三代。
钟家目前所面临的最大、最根本的问题是:也许连钟老太爷自己也不清楚,到底要怎样传承家业。
靠富贵?再经过一代的努力,把钟家的势力范围扩大至两个合欢镇那么大?
靠权力?地方上最有权利的无非只有“里老”,可那个不光要拼年纪,还要拚人气和口碑。大老爷兴许可以提前担任,顶多花点钱、收买些人心的事儿。可是,这个位置可不是世袭的,到“若”字辈上又该如何呢?
靠读书?
若是靠读书,家中除了芹二爷,还有谁是那块材料、有那份心思?
钟家又哪里有什么书香门第的气息?
倒是三房的孩子们,一心向往书山文海,却连给先生的束脩都无力筹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