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去县里找歇家投住,还得寻状师写状。这两样,处处是关节,处处是银钱。这还只是见官前的手续。
饶是花出若干,依旧未必能够让县里的老爷受理诉状。更别说理案以后,衙门里门房差房勒索更甚。
身为一个男儿,身为一个人,他到底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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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村子,崔滢低声下令,众人下马,牵马徐行,以免马蹄声惊扰睡梦中的村民。
将将要走出村子,崔滢突然停住脚步。
黑暗中,有低而破碎的哀声,如野兽喘息,一下,又一下。似是有人在咬紧牙关,控住即将出口的悲鸣。
她举起手。山月见状,领着众人原地停下。
她脱离火把与马灯能够照亮的范围,走进一片黑黝黝的矮树林。
穿过树林,清冷的月光照下来,短短的田埂上,年轻的男子低着头,将脸深深埋在掌心里,肩膀无声的耸动。
那画面冲入眼帘,如同空中伸出一只巨手,瞬间攫紧她的心脏。
前世,她见过这样的他。
只有一种情形,会令他偶尔露出这样痛楚的神情:当她受到侮辱与伤害,而那侮辱与伤害来自他无能为力的地方。
夜风中,她的胸脯剧烈起伏,浑身极热,如同刚刚跑完一段长长的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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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斌抹干眼泪,打算起身回去时,见到崔滢。
她穿着流水一样的长裙,从田埂那头走过来。丝质裙角□□枯发硬的蓟草牵扯,时不时发出簌簌的声音。
月色如水,村庄安静。她从黑暗中行来,直到全身沐浴在月光下,如同老人们说的仙子。
“唐大郎,我正好有事找你。”
唐斌猜她看到了他方才的狼狈。但她一字不提。
这不是乡人们的做派。乡人们总是直率的,粗鲁的,不管有没有恶意,总乐意把一切隐密抖搂得清清楚楚,当做大家取乐的谈资和笑料。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提,也许只是因为冷淡,或是她并不在意,但他心里生出些隐约的感激。
“听你父亲的说话,你们家头先遇到过一个盲眼的道人?他替你看了相?说你是文曲星?”崔滢走到他身前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唐斌有些脸红,低声道:“那是个疯道人,说的话不能当真。”
“他说了什么?”
“他说我是文曲星下凡。”唐斌苦笑,低头看着自己布满粗茧的手,苦涩自嘲:“这不是疯话吗?我大字不识,连周有清那份文契都看不懂。哪有这样的文曲星?”
崔滢眼神柔和地望着他,“所以你爹才想着去卖地,好送你入学?”
顿了顿,轻声道:“你爹对你真好。”
“其实我不是他们亲生的。”唐斌抬起头,微笑起来,眼睛里闪过亮光,“我只是个孤儿,被人抛在荒野里,差点被野狼叼走。是阿爹救了我,将我养到这样大。”
崔滢也微笑。
她的阿泽呵,从来容易记住别人对他的好,不去多想人家那一点私心。
她在夜风中缓缓开口:“你家遇到的瞎眼道人,是不是瞎了左眼?总是戴一顶油腻腻的纯阳巾?左脸上有一块拇指盖大小的紫斑?”
唐斌惊奇:“你怎么知道?”
她微笑,眼眸在黑夜中闪亮。张了许久的网,该要温柔地落下了。
“其实,你说的那个盲眼道人,也去过我家。”她声音低落下去,“不过,他预言我家,却都是些不好的事。病亡、残缺、意外,全都一一应验。他替我算命,说我用心太过,福慧不能两全。如无能够替我挡煞的人,不出一年,便会暴病而亡。”
“胡说。不会的,一定不会的。”唐斌有些激动,“郡主是好心人,一定会有好报。那道人胡言乱语,你不要信。”
崔滢看了他一会儿,嘴唇一弯,笑了起来,无声而欢畅。
“不,我信。”她说,“那道人说,我当寻找一个有着文曲星气运的人,倚仗他的文气为我挡煞,便能化解这一劫。自此长命百岁,再无困厄。”
唐斌怔住了。
“唐大郎,你是文曲星,你可愿意,与我挡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