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他和方桐山的相熟,则是因为有一次他到沂水城里卖烟,有个保安大队的人拿了烟却不给钱,因此发生争执。方桐山正好路过,问明原委,把自己手下的人狠狠训斥了一顿,责令交钱方才了事。自那以后,很多人都知道烟绺子有方桐山罩着,因此不敢欺负他。为这,烟绺子心里一直念着方桐山的好,每年都隔三差五去看他几次,就这样有了交情。
去年年初,方桐山有一次去东里店公干,碰巧路过这里,顺便来了烟绺子家一趟。只是不凑巧,没有看到烟绺子的媳妇,因此并不认识。
听了方桐山如此一说,左北泉心里踏实多了。看来烟绺子这人并非奸恶之徒,只是脑子好使、又习上了烟瘾罢了。这样想着,秋桂和长腿子就回来了,筐里挎了半筐青皮萝卜,鲜亮亮的。
一进屋,秋桂见大家都还站着,就招呼烟绺子:“绺子,这像啥事?也不给客人烧茶,还老让客人干巴巴站着!”烟绺子一听,赶忙把手里的烟蒂往地上一扔,连声说:“你看我,忘了!忘了!”说着,进屋拎出一把黑泥茶壶,抓了一把石榴叶子进去,就着屋门外两块石头上,生火烧起茶来。
这当儿,左北泉、方桐山等人各自找了木墩、蒲团,围着一张木头小桌坐了下来。秋桂则从水瓮里舀了水,就着一个灰泥盆里洗起了萝卜。因为腆着一个大肚子,举手投足之间很不方便。左北泉看着不忍,站起来,说:“弟媳妇儿,你旁边歇着,俺们自己来弄就行了!”
秋桂笑笑,说:“那哪成?这都是些老娘们活,你们一堆大老爷们,咋能干这个?”一句话说得左北泉不好意思起来。幸亏长腿子脑子活络,袖子一挽,跑过去就帮秋桂洗起萝卜来。秋桂也不硬拦,直起腰来,甩了甩手上的水,看着长腿子说:“这小兄弟不孬,手勤脚快地!要是留在这里,俺非把俺妹妹说给你当媳妇儿不行!”
一句话,把大家都说笑了。长腿子则脸上通地一红,可怜巴巴地看着秋桂,低声叫道:“大嫂——”接着把头深深低了下去。
看着长腿子的窘样,秋桂开心地笑了。
说笑间,萝卜已经熬好了,一大盆子热气腾腾地端上来。秋桂拿出一摞煎饼,剥了几棵葱,然后又捧出一个咸菜罐子,里面是些腌得半生半咸的萝卜缨子:“大家别嫌孬,凑付吃吧!实话说,家里还有两只鸡,不是不舍得杀,可俺还得留着坐月子不是?”
方桐山说:“弟媳妇说外话了,能吃上这饭,就已经很满足了!大家都是穷苦人,能填饱肚子就不错,还想吃什么?”
左北泉也说:“弟媳妇,你能这么照顾俺们,说实话,大家伙儿心里不知该咋感谢你呢!”
“谢啥谢?不就一顿庄户饭吗?咱山里人,穷归穷,待人却是实的!”秋桂说。
大家纷纷点头。鬼脸货郎夹起一根萝卜缨子,高高举过头顶,慢悠悠说:“吃萝卜就萝卜缨子,活脱脱一顿萝卜宴!就是过去的皇帝老子,也不见得有这口福!”一句话说得大家齐笑。
秋桂转身出去了,独自在屋门外烧水。烟绺子坐在桌子旁边,也不吱声,看一会儿秋桂,再看一会儿左北泉他们,只管笑眯眯地抽着自己的烟卷。
吃过晚饭,左北泉有心带领大家离开,却又担心方桐山不行,于是查看他的伤口,早已肿得鞋都脱不下来了。左北泉问烟绺子村里有没有医生,烟绺子摇了摇头,说只有葛庄才有。这时候,秋桂早已端了一盆热水过来,说:“先用盐水烫烫吧,等一会,再敷上一些绺子烟灰,杀杀毒气。”说着,蹲下身,伸手就要给方桐山泡脚。方桐山连忙把脚往后一缩,连声说:“弟媳妇,我自己来,自己来!”
秋桂一笑,站起身来。
左北泉看着方桐山那只肿得鼓气蛤蟆一样的脚,自语说:“怎么弄点药来才好!”
秋桂听了这句话,眼神一亮,似乎突然想起什么,腆着肚子快步进了里屋,不一会儿,手里拿着一个纸包出来,从锅台上抓起一把黑铁勺,腆着肚子快步出了屋门口。
大家帮方桐山好歹把鞋脱下来,然后帮他烫脚。正烫着,屋门口外就飘过一阵浓烈的异香。大家转头看去,只见秋桂手里掌着那把铁勺,正在刚才烧水的火堆上来回烘烤着什么。火苗飘飘忽忽,映着她的脸,红红的,竟是那么专注、安然。
不一会儿,秋桂就端着那个香气缭绕的铁勺走了进来。“方大队长,你把这些蝎子吃了吧,消肿止痛,很管用的!”秋桂说。
方桐山看看铁勺,里面竟是十几个黄焦焦的十全山蝎,散发着一股扑鼻的浓香。方桐山抬头看看秋桂,笑着摇了摇头。他当然知道,十全山蝎是沂蒙山区特产,既是山珍佳肴,更是贵重药材,其药用功效极为显著。这东西,除了沂蒙山区这块地方,别的哪里也没有,很多干货铺在进山收购的时候,不得不破费很高的价钱。
“你不相信咋的?俺不骗你,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十全山蝎,从头到尾十个脚的!又能杀毒,又能消肿,灵验着呢!”方桐山看着秋桂,仍然没有动。
“你看你,咋就这么不相信?俺实话告诉你,这是俺下地时亲自从石头底下掀的,拿的时候都还旺活!本来,俺是想生孩子的时候自己用,现在你脚伤成这样,快吃了吧!”秋桂把勺子又往方桐山面前送了送。
“弟媳妇儿,这些蝎子,你留着用吧……生孩子……可不是一件小事……”方桐山说。
秋桂一怔,很快明白了方桐山的意思,接着就不愿意了:“方大队长,你这是说啥话?拿俺不当自家人是吧?好,你不吃,俺出去扔了粪堆里,叫它烂了、臭了、招了蛆才好!”说着,端着勺子转身要走。
烟绺子低下身来,看着方桐山说:“方大队长,俺媳妇叫你吃,你就吃吧!她说到做到,俺从来不敢不听她的话!”
方桐山看看烟绺子,再看看秋桂,伸手从铁勺里拿起一个蝎子,慢慢送进嘴里,还没等细细咀嚼,眼泪却忽地淌了下来。
“你看你,一个大老爷们,眼睛咋能那么软!说淌眼泪就淌眼泪!不就是几个烂蝎子吗?能算啥?别跟个娘们似的!”秋桂说。
一时间,左北泉等人都不说话,只觉心里热热的。
这一晚,左北泉他们就宿在烟绺子自制烟卷的那间房里。也就在这天夜里,方桐山告诉了左北泉,自己在峪子是如何死里逃生,这一年多来又是如何单枪匹马、四处寻找两个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