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左北泉撤不能撤、打不能打,情形有点坐蜡的时候,方桐山这时候已经“消毒”完毕,他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个弹夹,挥手扔给左北泉:“北泉,接着!”
左北泉接过弹夹,心头大喜,咔地将弹夹推入枪中。他一把扯下头上的瓜皮帽,右脚往坟堆上一跨,向外斜侧出半个身子,对着冲上来的敌人大喊一声:“日你娘的狗杂种!回家见你姥姥去吧!”说着枪身一横,手臂连挥,嗒、嗒、嗒、嗒、嗒,一连就是五个点射!
这时节,因为坟地里一直没有枪声,敌人正冲得放松大胆,哪里想到左北泉会来这么一手?当下,五个冲在前面的伪军立时横尸当场,其余的见势不妙,仓皇趴在地上,拼命向坟地里打枪。但不管枪声打得如何迅急,却没有一个人敢贸然起身进攻。
战场就这样再度僵持下来。好在,冬天日短,天已经渐渐黑下来了。左北泉对大家说:“敌人这样缠着咱们不放,进攻又不是特别凶猛,背后肯定有别的算计!趁着天黑,咱们及早离开这里为好!”
鬼脸货郎点点头说:“大当家的说的是!他们这样拖着咱们,时间一长,保不准发生什么事!”
左北泉想了想,说:“货郎、长腿子,你俩扶着方大哥先往后撤,我来掩护!”
事情果然被左北泉他们猜中了。就在他们刚刚撤至馍馍墩顶的时候,背后突然响起了连天的爆炸声。几个人回头一望,只见刚才藏身的那片坟地里,火光冲天,响声震耳,一柱柱土浪直冲天空!
原来,就在左北泉他们与敌人僵持的时候,鬼子已经派人回到葛庄据点,调迫来了击炮手。此刻,他们正对着坟地进行猛烈的炮击!
左北泉心里一阵庆幸。若是他们再晚走一步,此时此刻,要是陷身于如此密集的炮火之中,他们定然是凶多吉少了!
这一晚,鬼子的炮击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事后,老百姓们传言说,馍馍墩上那片坟地全被鬼子炸成了窝坑,很多坟堆里的棺木都被炸开,骨骸四处散落着,白森森的一地。
站在馍馍墩顶,左北泉正踌躇着该往哪走,方桐山说:“大家跟我走,我有个朋友就在下边白水沟村,结结实实一个好人,大家可以放心。”
于是折身向西,下了馍馍墩。不几里地,进了一个不大的村子。方桐山领着三弯两拐,在村子东南角一个门口前停下了。敲过门后,一个瘦巴巴的青年男子探出头来,嘴上含着一根烟卷,火头亮亮的。见了方桐山等人,青年男子略微一愣,连忙伸手摘下嘴上的烟头,惊问道:“方大队长,你咋来了?”
方桐山低声说:“绺子,这里不是说话之地,进去再说!”
青年男子点点头,闪身将门打开,让过大家,然后探头向外四下里看了看,又将烟卷含进嘴里,轻轻把门关上了。
进了屋,一豆油灯下,迎面当门里坐着一个青年女子,看上去有二十来岁,肚腹隆起,显然已有七、八个月的身孕。本来,她手里正拿着一把锋利的铜柄弯头刨刀,低着头在一张木板上刨着一扎烟叶,见方桐山他们进来,连忙起身相迎。那个被方桐山叫做绺子的青年男子介绍说:“这是我媳妇儿,叫秋桂。”然后又指着方桐山对秋桂说:“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方大队长。”
“原来是方大队长!上一次真不巧,你来俺家时俺不在家,也没做顿饭伺候你!为这,绺子一直跟俺念叨,俺还一直在心里咂摸,这个方大队长到底是啥样子,对你比对俺还要上心!今日一看,果然不大简单,就像个画上的猛张飞!”说着,自己先自笑了起来。
秋桂这一笑,大家也感觉不是那么局促了,屋里顿时轻松起来。方桐山看着秋桂,指了指她手里的铜柄刨刀,问:“弟媳妇,你这是在干啥?”
“刨烟丝啊!”秋桂说,“今年秋烟膘肥、油足,赶紧刨点烟丝,也好赚钱买点谷米,眼瞅着就要用了!”说着,看了自己的肚子一眼。
“身子都成这样了,还干!留着你家绺子干啥?让他干去!”方桐山说。
秋桂咧嘴一笑:“有他干的时候!现在俺能干一天是一天!咱乡下人又不金贵!人家有多少女人,正在坡里刨着地,刨着刨着,孩子就生下来了!”说到这里,忽然觉得不妥,脸上一红,转口道:“方大队长,你们还没吃饭吧?俺去给你们做饭!”说着,四下里一看,从墙角挎了一个筐,转身往外走去。
绺子连忙跟着追过来,叮嘱道:“秋桂,黑灯瞎火的,你脚底下慢着点!”
秋桂点点头:“没事,这条路走了多少年,闭着眼也能摸回来!绺子,方大队长来一趟不容易,你快屋里陪人家去!”
左北泉本来对这两口子不摸底细,又加上眼瞅着绺子嘴里始终叼着烟卷,心里就有些打鼓,不知道来这里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现在看看秋桂又要出去,心里就更是有些不安,弄不准她要出去干啥,正思忖着该怎么找个借口让人跟着她,也好以防万一。这会儿听了两口子的对话,连忙接过话茬说:“弟媳妇,你身子不方便,让俺的小伙计跟你去吧!”长腿子一听这话,立时心领神会,跑过去一把抢过秋桂手里的筐,说:“大嫂,去干啥?俺帮你!”
“这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啥菜也没有,咱到菜园里弄点萝卜去!”秋桂说。然后领着长腿子去了。
绺子回到屋里,方桐山看着他说:“绺子,你小子好福气,讨了个好媳妇儿!”
绺子嘿嘿一笑,也不多说什么,从口袋里又掏出一支烟卷,笑滋滋地点上了。
就在方桐山和绺子说话的当儿,左北泉细心打量起绺子家来。这是三间干茬缝的石头屋,靠西的一间,有扇木门挡住,看样子是两口子睡觉的地方。靠东还有一间,没有门,只在门框上挂个黑乎乎的门帘。左北泉掀开帘角一看,不由愣了:屋子里亮着灯,靠近北墙根的地方堆着一些“三合一”(烟叶晾晒干后,烟农将烟叶三小扎合成一扎,简称“三合一”),黄澄澄的。靠近东墙根的地方,却是一台油乎乎的手摇卷烟机,旁边的一张黑木桌上,散落着一些没有来得及收拾的白色烟卷。看样子,就在他们来的时候,绺子正在这里忙活着制造这些烟卷。
左北泉拿起一根烟卷,放在鼻子底下嗅着。他没有想到,在这穷乡僻壤的小山村里,竟然还有人能干这种营生,看来,绺子这人不大简单。
正想着,方桐山和绺子走了过来。方桐山看着左北泉说:“兄弟,这些都是绺子自己捣弄的,这小子,脑袋瓜子可灵光了!”
原来,这个被方桐山一直叫做绺子的人名叫孟宝,今年二十三岁。这小子从小心灵手巧,特能琢磨事儿,自制烟卷就是其中一项。白水沟及其周边地带盛产一种烟叶,俗称“沂水绺子”。这种烟叶多生长在青石山或紫红土壤中,用豆饼或豆粕一类做基肥,生长出的烟叶膘性壮、油分足,晾晒后呈蛤蟆皮状,吸起来烟灰雪白,香浓劲足。清朝年间,“沂水绺子”曾被朝廷列为贡品,烟叶品质可见一斑。孟宝从小和绺子烟打交道,一来二去,不但学会了抽,而且抽上了瘾,嘴上一霎没烟就活不了似的。为这,村里人都叫他“烟绺子”。后来,烟绺子看到自己种植的烟叶都被外地人贱价收走,而有钱人都开始抽开了烟卷,心里就动了心思:要是能把自己的烟叶制成烟卷卖出去,肯定会受欢迎,比单卖烟叶要值钱多了!于是,他多方打听,终于从沂水顺源商行买回了一台手摇卷烟机,开始摸索着自制烟卷。还别说,就真叫他捣弄成了。虽然烟绺子的烟卷没有商标,而且只是用普通的白纸做了简单的包装,但里面装的毕竟是当地正宗的绺子烟,味道久已熟悉,因此很有市场。可以说,如果不是碰上了这兵荒马乱的年头,烟绺子没准一不小心就能混出个小康殷实之家,也未必没有可能。当然,此时这只能是一种假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