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衣翎又将沐霖所书的条陈交给皇帝,此事暂表不提。却看燕军那边,自攻城大败后,燕王下令全军修整,就地扎营。可肃州那边又传来军报,沐晟已攻占肃州大部,偏偏宁王在兖州一带又连连失守,形势可谓愈加不妙。按脚程算,从京师奔往云州报信,傅友德再率军回京,一去一来,快则二十日足矣。如今已过了近十日,再不拿下京师,对燕军极为不利。
燕王也知战机稍纵即逝,拖延不得,这几日苦苦思索破城之法,又与诸将商讨再次攻城。可京师城墙高耸,且墙体坚固,燕军中的火炮射程近,威力小,实难下手,若是强攻,方吃了亏,燕军哪里肯再冒险。正议得热闹,一名小将走进大账,单膝跪地禀道:“王爷,营外有人求见。”
薛平因打了败战,这几日心里窝着火,不及燕王开口便怒骂道:“王爷身份何等尊贵,岂是他想见就见得了的!这人是谁,敢擅闯军营,当真是活腻了?”
小将跪在地上,吓得不敢回话,燕王坐在堂上,罢了罢手,令薛平勿要多言,问道:“此人是谁,为何要见本王?”
“这人未报上姓名,只道要单独拜见王爷,有要事相禀。”
这么说倒引起了燕王几分兴趣,他想了想,便挥退了诸将,命小将将人带来。
不过半刻钟,一男子踱步而来,三十左右,身着灰布长衫,面目稍黑,却神采奕奕,看衣着倒不像官家子弟,可通身的气度却不输贵胄。他跨进帐后,对上座的燕王躬身一揖,拜道:“草民盛如石见过燕王殿下。”
燕王略思片刻,想起民间有个叫大盛昌的商号,生意遍及全国,在幽州也有商号,经营些辽东的皮毛、人参药材等土物,将其销往中原贩卖,其东家便是盛家人。他笑道:“哦,盛如石,莫不是大盛昌的少东家?”
盛如石起身,“王爷果真慧眼如炬,草民佩服!”
燕王对这等奉承丝毫不以为意,反而挥手下了逐客令,“本王素不与商贾打交道,你还是请回吧。”
盛如石却是一动不动,从容不迫地笑道:“王爷岂不知奇货可居的故事,若没有吕不韦这个商人,又何来秦王子楚?”
燕王愣了片刻,继而抚掌大笑,“你盛如石莫不是想位及宰相?”俄尔又敛了笑意,“可你又有什么筹码跟本王谈?”
盛如石笑道:“草民一介商贾,自没有出将入相的野心,只不过想日后王爷登上大宝,将盐引之权交由大盛昌,并许我等出洋做买卖。”
当年太/祖皇帝为防范东吴政权韩士林的残余势力,以及倭寇侵扰,下令实行海禁,这一禁便是几十年,自然损了商人之利。燕王听盛如石这般说,略消了疑虑,开口道:“说说你的筹码?”
盛如石拍了拍手掌,便有人将一红布盖着的木车推进来,燕王好奇地打量了一番,盛如石笑了笑,掀开红绸,一尊九尺长的铜制大炮映入眼帘,其铜铁极其煆炼,大小相称,厚薄得宜,鐀眼有方。燕王惊异不已,燕军中的大炮多为太/祖时朝廷所制,绝没有如此精良。盛如石摸了摸炮筒,解释道:“此炮是从夷人所得,名为弗朗机炮,其炮体虽笨重,可射程却较本朝火炮要远,威力也极大,用于攻城作战再好不过。”
本于攻城一筹莫展,若有了此炮助威,便可迎刃而解。燕王大喜,立即令人将大炮移于帐外空地,命人试发了一炮,只听得轰然巨响,前方巨石立刻断裂横飞。薛平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燕王拍掌叫好,喜不自禁,连命人好生款待盛如石,又对手下侍卫唤道:“世子爷呢?”
侍卫禀道:“世子爷带着人马出去察探敌情了。”
燕王并未多想,吩咐道:“世子回来后,就叫他来帅营。”
回了帅营,又招诸将再议破城之事。有了新式大炮,燕军士气大振,诸将纷纷请战,誓要拿下京城。朱载枥一进营帐,就见帐内将领摩拳擦掌,个个请战,他压下疑惑,对燕王拜道:“父王。”
燕王眉眼间皆是喜色,招手令朱载枥坐下,说道:“今日得了一新式大炮,威力极大,可穿墙破石,攻下京师大门指日可待了!”
朱载枥一听,也暗自高兴,如今城内百姓中毒者甚多,本民心大乱,如今又有新式大炮,可谓如虎添翼,忙道:“请父王许儿臣领兵攻城,亲自捉拿皇帝小儿!”
燕王拍案而起,喝道:“好!我儿有胆识。”又对诸将吩咐道:“传令下去,明日攻城,誓要拿下京师!”
燕军紧锣密鼓的准备攻城,而城内的将士却纷纷病倒,之前有不少人饮下洛水,虽有沐霖的解毒之策,可砒/霜之毒,非一日可解,留下的后遗症也极大。有些中毒甚深,又未及时医治者,皆七窍流血而亡。
偏偏城内的百姓都笃信此为瘟疫之兆,就算官府出面一再解释,非为时疫,而为中毒,可那些百姓哪里肯听,纷纷闹着要出城避难。未得军令,将士们自然不敢打开城门,那些百姓不依,上万人堵在正阳门下,闹着要出城。奉天府、五城兵马司甚至锦衣卫全都出动了,设了栅栏,防止那些百姓出逃,有些胆大的人已经要冲破围栏。
奉天府尹晁福生眼看着暴动起来的人群,急得满头大汗,站在城楼上劝道:“如今城外守着十几万叛军,一旦打开城门,叛军必然挥军而入,京城就落于敌人手中了!”
人群中有人叫嚷着,“我们不管什么叛军不叛军,那是你们当官儿的事,快打开城门!”
那些用命守城的将士一听此话,气得脸都绿了,挥鞭大骂道;“狗娘养的,城门一开,叛军趁乱入城,还有你们的活路!”
“与其在城里染上瘟疫,咱们还不如出城求一条活路,燕王早下了诏,是为了清君侧,与我们百姓何干?”
大伙一听瘟疫,吓得身子一抖,又一想,燕王起兵是为了清君侧,怎会为难小老百姓呢?本有动摇的心,听了此话又坚定起来,前面有人推搡着大喊,“打开城门”,后面的人也跟着涌动起来。
眼见局势控制不住了,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林训夹紧了马肚子,一手勒着缰绳,一手拔出腰间的刀,站在护栏外,对着那群闹事的人道:“你们要想跨过这道栅栏,那就问问老子手里这把刀答不答应!”
其他差役也纷纷抽刀,那些胆小的百姓吓得连退后了几步,人群中忽有人大叫一声,“官府杀人了!官府杀人了!”
忽得一箭飞来,一男子倒在血泊中,中箭而死。林训气得青筋暴起,大骂道:“谁动的手!”
官差们面面相觑,不知所以。而那些百姓一看死人了,愈加骚动起来,惊慌的,叫嚷的,怒骂的,推搡的,人流纷纷冲破栅栏。局势愈发的控制不住,城上的段知尧见官府拦不住那些百姓,只好下令将士门死守城门,不许动武,也绝不能打开城门。
正当城下乱作一团,忽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鸣锣之声,段知尧在城楼上远远望去,竟是天子仪仗,他心下一惊,这边场面混乱,若出了差错,皇帝便安危难保,他立即下城,带领亲卫亲自迎接。
张彬骑在马上,看着城下的乱局,也为皇帝的冒险之举阵阵心慌,却还是依皇帝旨意,扯着嗓子道:“皇上驾到!”
百姓们初听传话,还不相信,待回眼一看,果真是天子所乘的銮驾,还有锦衣卫扈从,旗手卫鸣锣开道,一时惊愕不已。有个老大爷,双目圆瞪,一边拍着身旁的人,一边指着前方,激动地结巴道:“皇、皇……皇上来了!”
他身旁的那大汉,嗤笑道:“你这小老儿,怎么不说玉皇大帝下凡了?”
待回头一看,见一俊秀少年,身着明黄八团龙常服,从容不迫地从车上下来,大汉一时惊得目瞪口呆。小百姓怎有机会识得天颜,即使平日皇帝出行,事先皆要清理街道,如今见了身着龙袍的天子,只觉威风凛凛,宛若天神,一时激动难耐,谁也没闹着出城了。个个回过神儿来,纷纷跪地,恨不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山呼万岁,那场面十分震撼,连听惯了万岁的皇帝,也生了几分感慨。
皇帝下了车,亲自扶起跪在身前的老人,说道:“老人家,快起来吧。”
那老人却不肯起身,对着皇帝就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满是褶皱的脸上挂着泪,哭道:“老朽知道不该闹着出城,是咱对不住皇上,可老朽心里苦啊,望皇上明鉴!”
老人家骨瘦如柴,面色蜡黄,身上穿的衣服也是一个补丁盖一个补丁,皇帝坚持扶着他站起来,“您老有什么话,就尽管直说。”
那老人家这才颤颤巍巍地起来,抹了一把眼泪道:“老朽今年七十三,儿孙加起来一家八口人,都住在城西的砖厂胡同,本也过着和和美美的日子。可先是大儿子到凉州戍边,昭德十三年鞑靼入侵,被胡人杀死了,二儿子康嘉二年服徭役,到冀州修河堤,被大水淹死了,三儿子去年应征去了兖州,也死在了战场上。”
老人家抹了抹眼泪,又道:“从去年打起仗来,城里的盐价和米价涨了几分,围城后更是翻了几倍,老朽三个儿子都不在了,全靠了儿媳撑着,哪料,前几日害了病,咱们连吃的都买不起,又哪里有钱治病,儿媳也跟着病死了。如今一家八口人,只剩下老朽和两个小孙子,家里是半点粮食都没有,这才想着出城去,讨点吃的。”
说着又跪了下去,“老朽不该闹着出城,让朝廷为难,是老朽对不住皇上!”
老人家哭诉完,皇帝眼睛都忍不住红了一圈,脸色却阴沉沉,在旁候着的晁福生吓得一句话不敢说。眼见着老人家又跪了下去,皇帝忙扶着他,红着眼道:“不是你们对不起朕,是朕对不住你们,朝廷对不住你们!”
“老人家,您放心,用不着出城讨吃的,那些父母官平日吃多了皇粮,今天就让他们把粮食给您亲自送去。”转眼就道:“晁福生。”
晁福生正哈着腰擦汗,一听皇帝叫唤,吓得连道:“臣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