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直言不讳,眼见着皇帝脸色一变,令余良甫冷汗涔涔,玉溪也暗道不好,只怕戳中了皇帝的痛处她心里必不好受。一时,其余人也不敢接话,静默了一阵,倒是皇帝先开口:“孟兄所言不假,只是读书人到底求个功名,不管谁作主,朝廷年年照样开科取士,兄只要顺应时势,必得贵人赏识,日后平步青云自不在话下。”
此话暗指他只须投靠傅家,日后必会大富大贵,这般毫无气节、大逆不道的话孟钟闻言也不以为忤,爽朗一笑,回道:“贤弟真性情,只是祸福非我所能料,先不论青史留名,晋有六卿,鲁有三桓,权势之家,不过一朝倾覆,我又何必淌这滩浑水。”
几人听罢无心惊佩服,果然不愧是写下那篇气势恢宏科考策论的人,眼光不可谓不毒辣,皇帝又接着问:“孟兄此言差矣,当今皇太后圣明,武有英国公,文有于阁老,朝廷内外和睦,河清海晏,即使圣上孤幼,不亲理朝政,也不乏太平盛世之象。”
孟钟又自饮了一杯酒,脸上泛红,已有了些醉意,他本性子疏狂,如今更没什么忌讳了,冷笑一声,“太平盛世?不过是虚像,如此下去,不出十年,天下必生大乱。”
余良甫吓得再也禁不住了,忙出声打住:“如今四海升平,朝廷人才济济,这话倒是言过其实了。”
皇帝目光一派深沉,不喜不怒,对孟钟道:“孟兄此话怎讲?”
孟钟脸上也没了笑意,低沉着嗓子叹道:“权柄移于下,福威作于上乃祸乱之源。如今政令不一,天家母子失和,党派相争,一旦内乱一生,则外患四起。”
皇帝听罢如醍醐灌顶,不禁喃喃自语“内乱一生,外患四起”,而孟钟已不再多说,兀自饮酒起来。这时,半晌没言语的顾北亭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推开门窗,极目而望,幽幽道:“若真是太平盛世,这天子脚下也不该有这么多无家可归,衣不蔽体之人。”
皇帝一愣,随着顾北亭的目光则看到街道上四处都是行乞之人,个个面色蜡黄,形销骨立,蜂拥不绝于路。她极少出宫,每每出宫皆是前呼后拥,官吏自然提前清扫道路,营造百姓安乐之象,此时,看到这副景象,她心里惭愧不已,手里握着的银箸也跟着发烫起来。
玉溪在旁道:“看样子倒像是肃州、蓟州那一带的。”
顾北亭从容关上窗户,回到座位上,颇为欣赏地看了一眼玉溪,不由叹服,“姑娘好眼力。”
皇帝一边羞愧,一边又忍不住怒火从生,恨恨道:“如今快到秋收时节,何以有如此多的流民,既然流民入京,顺天府衙倒是不管么!”
余良甫身在朝廷,了然于胸,他辩解道:“北边几个藩王侵占良田,自造兵器,害得民不聊生,一时,流民四起。朝廷也尽力安置,可奈何流民太多,靠官府赈济也不是根本之法。”
皇帝却沉着脸不再说话,藩王之祸是根,朝廷官员怠政也脱不了干系。
在旁不停灌酒的孟钟已有些醉酒之态,文人侠士习气一上来,拉着皇帝就来劝酒道:“这天下大事本不是咱们管得了的,贤弟与我痛饮一番,也算乐事。”
头一次有人这般大胆拉扯皇帝的胳膊,皇帝为防身份泄露,自小都不喜人触碰,她不由得皱了眉头,玉溪忙上前拉开孟钟的手,唤道:“孟大人,您醒醒酒。”
那料,孟钟醉得迷迷糊糊,一头要栽到玉溪身上,男女授受不亲,此番行为必会轻辱了玉溪,顾北亭见此不妙,忙上前接过孟钟,略带歉意地对玉溪连连谢罪:“方才冒犯姑娘了,还望海涵。”
玉溪并非未经世事的小姑娘,应付这些倒也足够,况且孟钟不过无意之举,她也没放在心上,此时见顾北亭唯唯诺诺的道歉,竟觉得好笑。她观察二人许久,孟钟身负才学,为人狂傲,有几分文人习气,倒也不难看透。而顾北亭表面行事畏首畏尾,谨小慎微,可又不尽如此,仔细观察又觉他处事稳重,心思细腻,既然敢出言议论当朝之政,与刚得罪傅太后的余良甫走得近,也并非什么胆小之辈,一时叫人看不透。
被玉溪这样若有若无的眼神打量着也让顾北亭心有不安,又怕发酒疯的孟钟又闹出什么妖蛾子,就拉了孟钟,起身向余良甫和皇帝告辞。
皇帝仍端坐着沉思,一言不发,余良甫观察了下皇帝的脸色,便罢了罢手,让他二人先走。
待顾孟二人一走,皇帝才沉着脸对余良甫道:“余师傅,你此番离京怕是有事瞒着朕吧。”
余良甫面有愧色,却并不慌乱,从容着跪下谢罪,皇帝却及时扶住他,道:“他那句权柄移于下朕记住了。”
余良甫面色愈加难看,皇帝却又道:“可那句内乱一生,外患四起朕也记得。”
顿了顿,终究叹道:“母后交给你的事,你好生去办吧。”
余良甫扑通一声跪下,颇为动容地磕头领旨道:“臣必不辱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