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云酿雪,运河上大小船只首尾相望。只因年关将近,世人心中总有份牵挂。
那济宁府的河道里更是壅塞,南腔北调此起彼伏。雪籽飘飞,沾上了店家披挂彩绸,早透出新年消息。
有只不大不小的船,下来个长脚仆役并一矮胖小厮,买了沿案铺子里的肉食及包子。
那长脚望见舱房里出来个玄色披风的青年,嚷嚷:“大人!他家有新鲜鹿肉!”
那“大人”听而不闻,弯腰进了舱房。
长脚抽了口气说:“坏了,我忘了忌讳……”
原来这位“大人”正是苏韧。长脚的仆役则是随行的江鲁。
胖小厮咂舌,将东西都包揽在手。
江鲁咚咚跑船上,未等他开口,苏韧便摆手道:“下不为例。尽管已到山东,该小心还是小心点!”
江鲁躬身道:“遵命。小的看这天得下大雪,得在济宁耽上一晚。沿河酒兑了水,小的上城内去买此地好酒来。”
苏韧摇头:“可惜没人给你封个‘神行太保’。你跑南闯北,没星点疲态。我不饮酒!你可自去买——切勿贪杯。”
江鲁陪笑:“小的天生喜跑腿。毕竟没有家室,到哪儿都不在乎。”
苏韧一哂,没有言语。江鲁欠身,出舱去帮手。
鹿肉浓香渗入内舱,苏韧本不喜肥甘厚味,他打开行程简图,在济宁府标注上圈了个圈。
圣旨命苏韧正月到京,他自己惦记着回家和妻子过年吃年夜饭。而应天府的差使,朝廷尚未派人来顶替。所以苏韧还是面面俱到。再把那新友旧交均叙情完毕了,再留下了方川江齐等暂守南京衙门,自己才动身出来。
虽说蒙至尊召唤,但凡人是颗玲珑心,定有有几个出口。面圣之前,前途毕竟没准数,因此苏韧格外谨慎,不欲声张。
杏花姐替他买下那些家人里,捡了个叫南罗的半大小子跟着。只为南罗心实力大,仅关心交待他的活计。
再就是带上脚勤的江鲁。苏韧半年里曾交付了他两件心腹事,不妨再将他当作心腹一回……
苏韧回京,采买不少礼物特产。但他多个心眼,令陆检校一跑惯水路的女婿捎带。晚他三天启程,各走各的。
从南京出来好些天。因苏韧微服,且吩咐不许透露他的官身,所以沿途免却不少官场应酬。船吃重少,走得顺极。
一顿鹿肉尚未吃完,漫天大雪已从天而降。不消说,大小船只行进全得慢下来。
雪落无声,河道上变得安静些。南罗头回走远路,不怕冷,和艄公蹲在船头吃栗子烤火。
江鲁得了苏韧点头,提着一盏灯笼,独自去城中沽酒。
过了好久,雪益发紧了。苏韧洗了脸,靠在床铺上。随手一摸,便是床温软妆花云锦鹅绒被子。
苏韧细望着那被面,勾起一桩心事,少不得盘算。本来,他管了应天府,近水楼台,几匹云锦无甚稀奇。然而这条被子别有来历。
前些日,沈凝一行奉旨下杭州时,船停在镇江。苏韧过江,与他们盘旋了半日。
苏韧和沈凝在民间本是友人,双方从不打算隐瞒。而苏韧和宝翔,渊源更久,同享不少机密,都不愿为外人所知。
因此,当宝翔让人出来说:大王吃得太饱,已困倦,不必烦劳地方上官儿,请安问好都心领。苏韧是毫不意外。
他循旧例,给唐王奉送本府产镂金蝙蝠梅枝纹腰带一条,冬衣一袭,皮靴一对。
为避嫌疑,靴子不大合脚,衣服偏大一号。正如宝翔坐那条船,大而不当。
苏韧吸着冷冽江风,窥见前舱巨大的棺椁,显然是从帝京带来,等着把老王遗骨装进去。
到了沈凝那条船,另是一番光景。沈凝舱里有金丝熏笼,笼中竟有西域的瑞碳,有光而无焰,暖馨宜人。
苏韧打量着一身银貂皮袍的沈凝,满面春风道:“状元公,倒真是享福人呀。”
沈凝不好意思:“嘉墨莫开玩笑。此次实是管家跟来,料理周到。不然以长江之冬寒,我定要病了。”
苏韧会心道:“你正是‘福’人,才有如此好管家。如我这般劳碌命,管家还要找我去管他的事哩。”
苏韧于东厂诸人,沈府管家,均有合乎身份礼物送上。给沈凝的,只笔墨纸砚,还有一套金陵新刻的《铁围山丛谈》。
沈凝令人下去道:“这不是蔡京儿子流放博白时所写么?汴京风流,笔端可见,只对其父奸臣事迹夸夸其谈,颇寡廉鲜耻。”
苏韧叹息:“人身在彀中,不觉迷局。蔡京对世人是奸贼,对此儿子不总是一位慈父么?我读书不多,只听读书多的人道:北宋之亡,非蔡氏父子可背锅的。此新刻本配了西洋笔法之插图,妙趣无双。限量刻制,所以难得。”
沈凝拨开帷幕查看左右,低声说:“嘉墨,你不知道。我对于‘蔡’……总有心结。偏此次处置唐王,我是推波助澜了蔡某人一把。虽说上折时,我并无违心。可如今同唐王一起南来,我总感到尴尬。”
“这……从何说起?”
沈凝凑到他肩旁道:“初秋我同蔡述去遏陵时,他请我去他家,说为了江南百姓之计,可去见一意外发现的法帖。我半信半疑,终于去了。在他书房,他给我看了一卷名单,说是平乱时偶然在江南所得,上面是沈富搞的香火会名单。我素来疑心沈富借我父的幌子在江南行不正之事。父亲云游后,他不告而别,全不顾家中账目没首尾,乱作一团。想不到正是如此!蔡述说,此名单仅我和他见过,我们均是心向太子。若不想生灵涂炭,便要攻守同盟……我倒不怕牵连我自己,只是江南……已经受了数劫,若再大兴冤狱,岂不无法复原……
苏韧心中一动,道:“……所以……”
沈凝说:“他说锦衣卫若在皇族手中,对东宫总是威胁,我便附议了。但老唐王的改葬,乃是我一人的主意。你看……我是上了贼船了……”
苏韧默然。想不到蔡述得到那份“假名单”,都可赚人上钩。
如果让蔡述知道真的部分名单是由自己交上去,那恐怕得你死我活了。
此刻的蔡述几乎拥有一切。而自己,有的只是少数几个亲友,包括眼前这位。
苏韧想了想:“卓然,你莫急。上船一程……”
正说着,东厂黑衣人俯首舱门前,道:“沈大人,苏大人,‘神帛堂’奉谕旨呈二位大人冬衣料各十段,被面料子各四段。”
苏韧含笑道:“有劳中官。卓然,那神帛堂是司礼监所辖,能给咱们俩留下保暖织物,实在是天恩浩荡。”
他趁着东厂的人退出,以气声对沈凝说:“唐王已失势,你何不好人做到底,同他亲近一点?以免他误会你是那种随‘世态炎凉’的俗物!至于蔡某人……你只是坐他船的,愁船家盈亏做甚么?”
沈凝不便答,推推苏韧手肘。苏韧拍下他背脊,想耳目众多,只好如此了。
苏韧回忆至此,将飘入雪花的支窗关好。再看那被面,叹息杏花姐不吝惜,替他缝了这条带在船上。
行路匆忙,天气雨雪,无论多少精美的物件,都会黯然失色。但想到每走一步,离得妻儿近一步,苏韧周身寒气顿消。
苏韧细看起近期的邸报。他若不是为了家人,倒外放了更松快。京里做事,一线动全身,缕缕牵连,自然是费神的。
他看完报,打开包袱,将一件失而复得的旧物摊在床上,感慨良多……
正在这时,他听到小孩子怯生生在外面说话:“老爷听曲么?”
一个姑娘哀求道:“天寒地冻的,赏口饭吃吧。”
艄公径直说:“上别处问问吧。咱爷不好这口。”
那姑娘不肯走,说:“曲子是全新的……”
“没用。这老爷不爱听。”
似乎南罗给了小孩一些栗子,那小孩咀嚼起来。姑娘道了谢,便偕同往对面的船上去了。
不一会儿,对面船上起了琵琶音,有女声袅袅。苏韧没有听清唱些什么。
忽然,岸上起了金锣开道声。有人高声道:“苏大人在否?济宁府袁老爷亲来拜会!”
苏韧皱眉,寻思如何泄露了行踪?
他用被子盖上包袱,仅穿日常青布棉袍,走到船头,镇定自若说:“苏某在此。未知袁太守有何教诲?”
岸边一群人中,移动出顶绘金彩的大伞。伞下有个矮胖子,浑身镶金边玄狐裘,帽中嵌块硕大的翡翠。
他向前一步道:“岂敢,鄙人济宁知府袁大敬,幸会苏大人。今晚鄙人手下在酒肆偶遇大人手下江鲁。因为误会,多有得罪。后来鄙人得知他侍奉大人北上,便将他送回来,另请大人去鄙人河边别墅吃饭,好尽地主之谊。”
说话间,江鲁拖着脚走下了船,脸上似有瘀伤。见了苏韧,只道一声:“大人……”
苏韧轻抬手,示意江鲁进船。雪花打湿了苏韧肩头,南罗踮着脚站在主人背后撑着油布伞。
苏韧不动声色,将伞拿过:“袁大人幸会。属下不懂礼数,冲撞本地公差。大人只管教训他,何劳亲自送还?大人置酒款待,本不容辜负。无奈在下身负机要,深夜不便叨扰。大人的厚谊在下心领。改日再遇大人,你我便是故知,届时定当请教。”
那袁大敬正要说话,突见对面船上,飞出一个人来,高喊道:“狗官,受死吧!”
袁大敬失声大叫,情急中往河中一跳。那人转过身体,寒光一闪,当空劈下。
苏韧吃惊,忙用油布伞一档,只听四周大喊:“刺客!抓刺客!”
那些衙役如下饺子,纷纷跳入河中。
苏韧揣测:河道船只拥挤,如袁大敬潜入水中,雪大天黑,恐怕是刺客一时寻他不着。
果然,霎那功夫,刺客已为济南府衙役所制住,拉到对面的船上,那船老大吓得说:“你不是唱曲么……怎么杀人……?”
一个姑娘满面恨意,挣扎道:“狗官,你害咱们家破人亡……你狗仗人势,全城恨不得你下地狱!”
衙役上前一阵脚踢,姑娘口吐鲜血,闭眼如死去一般。江鲁闻声要出头,苏韧剜他一眼,他只能缩回去。
袁大敬本躲在苏韧船边,此刻被衙役们拉上甲板。翡翠帽子不见了,露出斑秃的头。
他哆嗦跺脚,脱去裘皮。
“哎呦,我的帽子……帽子……”
“小的们马上打捞。”
袁大敬回过神:“把这女贼乱棒打死!”
旁边有人耳语几句,袁大敬对苏韧说:“大人见笑……济宁刁民多,鄙人为国为蔡阁老办事……自然得罪人多……请勿见怪……”
苏韧道:“太守哪里话?朝廷如父母,百姓如孩子。对父母万般孝顺,保不准孩子闹脾气。为官甚难!大人快回,以免着凉。”
那些人拖着那姑娘,拥着袁大敬便走。
谁知上台阶时,姑娘猛地挣开了,一头碰死在石头上。鲜血迸射,撒在雪上。
运河中众人纷纷叹息。苏韧走到船尾,艄公和南罗江鲁全跟了来。
江鲁说:“此地官府实可恶,在酒肆殴打店保……我路见不平,不过说两句……全没有王法,只有他最大!”
苏韧“嘘”了一声:“人是地头蛇,横行惯了,惹不起……明儿天亮,立刻启程。”
正说着,有几个人折回来,全都明晃晃亮着刀刃。
有人指挥民夫下河打捞。还有人道:“方才那女贼带着个小王八。大人有令,立刻搜出来打死!”
除了苏韧,别人都跑去看热闹。苏韧进船舱,见床边有半个栗子壳,顿了一顿,自己弯腰拾起,轻丢入篓中。
他刚坐定,便有人跳上他船,囔囔说:“奉命办事,行个方便!”
江鲁声嘶力竭:“苏大人这里,怎可能窝藏个小孩?你们一点面子都不给?”
那几人已冲了进来,领头的说:“苏大人,有一小王八找不见了,周围船上没有……若是他藏着凶器,大人性命堪忧。来,赶紧搜!完了再给大人赔罪。”
苏韧“呵呵”。那几个人便冲他的床铺走来。
苏韧才开口道:“莫动。”
那几个人看他脸色,真不敢动了。
苏韧微笑,柔声道:“我晓得你们待客周到。你们抓人与我无涉。但我已说了身有机要,岂是儿戏?如今,若非万岁谕旨下来,无人可动。我与你们萍水相逢,晓得你们混饭养家,且感念方才袁大人情真意切。不动,原是为了你们好。”
领头的人目光逡巡,退后一步,收刀道:“既蒙大人点明,小的们上别处查便是。大人恕罪!”
苏韧不置可否。等南罗及江鲁跑来,他示意他们退下,道:“任他们闹去。”
过了好久,噪杂声终于静下来。风声呜咽,四处积雪,白茫茫一片。
苏韧敲了床板道:“你出来吧。”
一个五六岁梳着冲天辫的瘦小男孩从床底钻出来,□□滴水,吓得尿湿了。他要哭,不敢出声,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苏韧替他擦干身子,打开行李匣子,找了套在南京替苏密定做的冬衣,将他那套破衣服全换了。
那个小孩子拖着大一号的缎子衣服,抽噎说:“我要姐姐!她还来找我嘛?”
苏韧摇头。那小孩哭泣半晌说:“ 老爷要抓我?”
苏韧摇头。自己并不是喜管闲事的人。然而这个无助单薄的小孩子,让他起了恻隐之心。
也许是那声“小王八”,触动了他心底的那根弦。
他问小孩:“你家还有别的人么?”
“没了……”
苏韧自觉没必要盘问小孩子。民间那些惨事,可想而知……只要不再提起,有的小孩子渐渐可忘却了……
苏韧叫了声:“南罗?”
南罗跑来,吓了一跳。
苏韧道:“给他些吃的。”
南罗回来时,带来了热包子和水。
窗户泛着积雪,仿佛黎明即来。
苏韧让那孩子别噎着。替他擦了脸,放他坐被子上。小孩子发困,抠摸着被面上鲜艳的牡丹锦鸡,渐渐睡着了。
苏韧将孩子裹被子里。将盖在被子下的包袱轻抽出来。
那是一件触手冰凉柔软的背心。乃当年蔡述也就是“小蚌壳”所赠,帮苏韧躲过了“珍珠叔叔”的屠刀。
当日在镇江,沈凝对苏韧说,自己初去杭州,本想借机探访名胜。但与东厂诸人不甚方便,只得作罢。
苏韧听了道:“我有个手下叫江鲁,从前六合县太爷一年中派他往那跑个几回,对当地风土熟捻。正好应天府与杭州府之间有公文要送。我让他跟着你们去两天。”
沈凝甚喜。苏韧蓦然想起自己从前在栖霞山的住处……拿着杭州地图,按照自己所记方位,再画个图,交待了江鲁。
多年过去,苏韧猜度杭州乃物是人非。他不过抱着侥幸,顺便寻访。
谁知江鲁竟然找到了。亏得那卖花老太如今尚健在,旧房子都未动。
江鲁只当是个大人儿时的念想,未知苏韧深意。
背心在尘土久了,洗涤后依然发黄,闪着淡淡的光泽。
苏韧理清思绪,将包袱收好,闻得船头有人说话。
“大人,对面船上的客人拜见。”
苏韧问:“何事?”
那人走到舱门前:“苏大人路过济宁,偏和袁知府作对,包庇人犯。他若是得知,大人在官场上多个仇人。”
苏韧面不改色:“我不懂你何所指。本朝法律宽仁,唯有谋反才灭族。不然,四尺下从犯是均可赦免的。”
苏韧既肯袒护,绝对有把握。虽袁知府为蔡氏之党,但身为济宁知府,在官场上实不算个大角色。
何况袁大敬在民间官声不好……面子上的清正,即便蔡述,哪一门的人敢不要呢?
苏韧料到袁大敬会疑心自己。所以,先下手为强,如有机会,自己要在官场上除掉此人。
那人笑道:“大人心地清明,难怪受朝廷重用。今夜混乱之时,乃在下让那孩子躲避到您船上。所以,在下和大人在管闲事上,彼此彼此。”
“敢问尊驾姓名?”
那人掀开棉帘子进来,一身寿字纹栗色袍,戴羊皮手笼,方口常笑,是个半老的人。
他拱手说:“在下姓董,名学心。原是济宁府里破落户儿,现寄居德州做寿衣寿材买卖。因为做死人生意,所以开了‘阴阳眼’,常年看相——权当个爱好,倒不图钱。”
苏韧让他坐,道:“你既出身济宁府,为什么要和姓袁的过不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