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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世上如侬有几人

蓝辛松开手。宝翔马跃向前,大声道:“保重。”

宝翔刚看到蔡扬墓碑,琴声嘎然而止,四周静得令人胆寒。

墓碑边孝子守孝用的那间木屋,亮了起来。宝翔下马,朝前走了几步。

“叙之,叙之,是我,飞白。我恰巧路过,我有好吃的,给你吃。”他嘻嘻哈哈道。

彩云蔽月,蔡述就像出现在月光最深处的幻影。他眉眼淡,唇色淡。花非花,雾非雾。

这种人,天生姿容洁雅。而蔡述一身梨花白衫,更添其洁。有那么短短一瞬,宝翔错觉自己化成肮脏世上一粒灰尘,活该被蔡叙之踏在靴子底下当陪衬。

不过,叙之并没穿靴,只穿了双布鞋。所以,只是错觉。

宝翔莞尔:“叙之。”

“我有请你来吗?”蔡述问。

“没有。我想:你一个人拉琴,拉得无聊了,也许要找人聊。也许饿了呢?”他从马鞍里取出一小袋,晃着说:“栗子,弄熟了肯定香。”

方才的琴声,怎么是这么个人拉出来的?宝翔偷瞧这个坟地里的蔡述,到底有没有影子。

蔡述关上门。宝翔一探小屋炉里的灶灰滚烫。他就把栗子埋进灰,再用柴压严实。

“飞白,我要是你,今晚绝对不来。”蔡述将胡琴放入匣子。

“嘿嘿,我要是你,一定不半夜拉胡琴,和鬼哭狼嚎一样。你就找不到一个人说话,非要到你爹坟前来?我心烦时,倒想看我爹,可惜他在杭州。”

蔡述笑容寡淡:“我之所以至今还一个人。其中原因,别人不知道,你总知道。”

宝翔手指被灰烫了下,自己好像无意中,触到了蔡述的心病。蔡述的心病,也算是宝翔的心病。

宝翔讪讪道:“我没和人说过。除了我,知道的人都死了。叙之,我相信能好起来的……”

“写飞书的,你查到吗?”蔡述幽幽问。

“没有,我在皇陵里那么久,哪有空去?再说句实话,叙之,我在六部没有人。我虽然能管锦衣卫,但那帮子人,都是绣花枕头。上次在六合县,是我命大,死里逃生。叙之,以你的能力,何必要我帮你?不过,要不是那个缺德人写匿名信,我怎么会在江南挨打丢脸?所以你一定找出他,替我出口恶气。”

蔡述手里,多了一张纸头:“既然如此……。我不勉强。是不是罚你……看我高兴。我这里有份名单,是条件符合我推测的吏员。我让人专门察看这些人入部后的笔迹,三十二人中,有十三个人,某些字笔迹类似。烦你们锦衣卫,把这些人处理。找人你们不会,处理人总该是强项。”

宝翔抽过名单,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叹息道:“可怜要多杀十二个。你为什么不想想,那人兴许就不来京城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有你存在。人家虽坏,可能有志气。宁愿在小地方当第一大坏人,也不到京城做排在你后面的第二名坏人。”

“有这个可能。”蔡述笑道:“既然是坏,不如坏到底。宁可错杀一万,也不放过一个。”

栗子“哔啵”一声。烫,宝翔只好两手换着丢来丢去。挤碎壳,把栗肉送到嘴里。

宝翔说:“叙之,我知道你是害怕。要不怕,给你自己留个对手,多好?不然满目都是蠢材,你在朝堂上也寂寞。”

蔡述走到炉边:“我不会中你的激将法,我怕一个小吏做什么?我最要防的人,就是你。”

他修长手指上,多出一个栗子肉。宝翔压根没有注意他如何剥的。蔡述吃相文雅:“还不甜,等到入秋要好些。飞白,你还是太急。”

宝翔干笑,装糊涂。蔡述看着他说:“你笑吧,我近期就要在天下推广革新。祖宗旧法,已不再适应当世。既然朝廷由我主持,我就要在有生之年,继承父志,做好此事。为此,我打算成立内阁中书衙门,全不用科举的进士,只用能吏和实干之人。到时候,万岁必定启用你。你可以来韬光养晦,可以当中流砥柱,随你。我要查封掉暗香那张小报,希望对你没影响。”

宝翔直视他:“叙之,暗香我看过,夸夸其谈,我不大喜欢。那并不是我手下的报纸,你误会了。你封不封的,跟我什么相干?只希望你别踩着朝中的藏龙卧虎的尾巴。”

蔡述举起他淡红梅色的手。江城五月落梅花,落梅灯影里双手,势不可挡。

宝翔一到京,就去面圣。皇上为了表扬他对皇后的孝心,特赐宝符一张。让大太监范忠烧化了,冲水给宝翔喝。宝翔面不改色,喝得一滴不剩。他才退出东华门,就接到薛涛笺请帖,是姑父吏部尚书冯伦请他到家去喝酒。冯伦看着宝翔长大,宝翔对他也亲近。

今日,冯伦的藏宝斋“暂得堂”落成。宝翔回家换了绣金龙袍子,带上份礼就出发。

他经过书堂,见王妃陈氏正在里面念经,在门口说:“妃子,我去姑父家了。”

陈氏照例不理睬他,敲着木鱼。宝翔习惯了,不在意,跨出门去。

到了冯府,才进宝堂,他就听冯伦语重心长劝说:“叙之,人生在世,什么不是暂时得到?王羲之说,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你的行事,该变通。以你才智,不难。”

蔡述也在冯家?蔡述答道:“姨夫,正因为荣禄名利是暂得,谁还在乎人评好坏?若不能流芳百世,倒也不妨遗臭万年。”

冯伦只能笑。宝翔摸摸鼻子,打个喷嚏。难道有人在背后提到他?

晚餐丰盛,皇帝让小宦官送来了一尾新鲜的鲥鱼,冯伦在蓝琉璃杯内,斟满荷花酒。

冯伦穿着皇帝所赐他亲手缝的道袍,宝翔戴着皇帝赐给他亲手编织的仙冠。

蔡述不仅有这样的道袍,也有这样的仙冠。不过好像他从不穿,从不戴。

冯伦说:“这几天,吏部来了个年轻人,说起来,这人倒是……”

他摇头而笑,并未说完。蔡述有点心不在焉,含笑扫了眼宝翔。

他那一扫视,让宝翔忽想起了一桩他在陵墓里听到的怪事。

如果那事属实,那蔡家人怪,还真不是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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