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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开张大吉

大约十天前,宝翔在永陵和一个守陵老宦官闲谈。老宦官唉声叹气,抱怨是在皇陵远比在京进项少。宝翔笑道:“公公,您老这是糊弄我呢。万岁信道,事死如生。宫里拨给永陵款子还能少?”

老宦官听了叹息,说:“王爷不晓得,万岁最早是亲自来祭奠皇后的,每年都来三四回,老奴们跟着沾先皇后的光。这几年,万岁非但不再驾临,而且宫内拨给皇后的祭祀费越来越薄,只够维护修葺皇陵了。说来说去,怪蔡文献公死太早。老蔡阁老在时,事事上心,谁敢克扣我们一两银子?”

“照公公说起来,蔡扬倒是皇陵守护神了?忠心可鉴日月。”

老宦官轻声说:“王爷,有件事说来奇怪。老蔡阁老这份忠心,让老奴觉得蹊跷,从前没机会跟人说……。蔡阁老暮年常来皇陵,半夜来,清晨回去。一夜暴雨,我起来察看配殿,听有人正在殿中说话。我还以为闹鬼。谁知就是老蔡阁老独坐着。他望着长明灯,自问自答,说了半天话,就冒雨走了。之后一个月,他病死。后来,小蔡阁老就将他葬在皇陵的西边。”

宝翔深感纳闷。孝贞皇后是皇上所爱,难道蔡扬胆大包天,敢窥伺恋慕已故皇后?这猜测,未免太离谱了。宝翔总觉得记忆里的蔡扬,比起冯伦矜持严肃的多。蔡述长得和他老爹不太像,但说话腔调,一颦一笑神态,简直是蔡扬复活。

有其父必有其子。因为先有蔡扬的古怪,蔡述半夜在坟墓拉胡琴自娱自乐,就可理解。

他想到这里,挟了块鲥鱼肉,问:“叙之,三姑母病体如何?”

蔡述眸子一闪:“老样子,承蒙关心。”

蔡述母亲安国公主,曾被称誉为绝代佳人。不过,她和蔡扬的感情不睦。公主荒淫养面首,逸闻传遍帝京。蔡扬毫不干涉,领着儿子跟妻子隔墙相对。一年,安国公主与情夫夜游,不慎从楼上摔下来。她虽没有死,却瘫痪在床,从此再不能说话自理。蔡扬不计前嫌,把她带到身边照顾,延请名医,伺候汤药。所以,蔡述虽说有个娘,但跟宝翔这种孤儿,并无区别。蔡扬去世,少年蔡述独当蔡家,居然弄得井井有条,不见败落凄凉征兆。

他至今未成婚,对外的公开理由是“母亲一日不康复,我就不能成婚”,倒是冠冕堂皇。

西洋国自鸣钟敲了几下,僮仆们上来,替各自主人换上熏香过衣裳。

宝翔刚用花茶漱了口,蔡管家蔡宠来了。

蔡述对冯伦道:“我让家人用昆仑山巅取的雪水,烹了极细金牙雀舌茶。”

冯伦说:“我知你素来不喝别人家的茶。飞白在,我们一起品茗。”

宝翔笑着摇扇子:“都说喝茶讲究水,讲究茶叶。我觉得是差不多。何处的水,不是从云里来的?我只知什么是绿茶,红茶,花茶,不耐烦记那些茶叶的名字。”

蔡述一笑:“你天然,我造作。”

冯伦圆场:“良辰美景,两位贤侄,喝茶喝茶。”

宝翔性急,不喜热茶,总是等到半凉了才喝。蔡述抿了几口,默读蔡宠方才交给他的一封信,放入袖中。

家人通报文选郎林康来。冯伦对蔡述说:“我叫协和为我装裱小李将军神仙图,没想到他那么快。”

蔡述捧着茶盅淡淡道:“他为吏部属员,该是尚书的马前卒。姨父,林康他自负才高,实则是外强中干。姨父只管用他,有不满处,就和我说。”

“协和做官一帆风顺,哪能没几处瑕疵?我倒是挺喜欢他。”

林康入内,相当拘谨。他谢绝座位,站在蔡述和冯伦两把太师椅的中间。宝翔和六部文臣向来不熟悉,只对林康咧嘴笑笑,就推说要更衣,跑到院子里透气。

他逛了一会儿,返回厅堂。隔着窗纱,发现冯伦不在,厅堂里只剩下林蔡二人。

林康压低了嗓:“下官可以肯定,神仙图是从江南巨商沈家流出来的藏品。下官查了,沈家只有一个儿子,在应天府求学,名叫沈凝。”

“沈凝?”蔡述从怀里取出信来,指着:“是这个?”

“是。阁老……这……?”林康细长的眼撑开来。

“这是江南乡试录取名单。沈凝拟定是第二名。”

宝翔心跳。八月全国乡试,江南考场录取名单竟在放榜之前,就被考官们快马送到蔡述手上。他想要删一人,添一人,又有何难?考官们对蔡阁老的恭顺,真是到家。牢狱里满脸晦气的小秀才沈凝,已经高中,不知和沈家花钱为他博取名声是否有关。

“阁老,名单未公布,是不是把这个沈凝……?”林康做了个手势。

蔡述一笑,灼若芙蓉出绿波。林康唬得后退,脸色煞白。

蔡述音调缓和:“科举名单,岂是大臣能改?再说,沈凝好命。他家中富可敌国,礼物送遍王侯公卿,先是没有被扯进应天府大案,现又金榜题名。我怎忍心断他的上京路?”

他话音刚落,一排抱着书画的仆从进来,冯伦道:“协和,我看了看,共有十五幅破损的古画古帖。既然你修补那么神速,不妨好人做到底,帮我一并装裱好。”

蔡述眼光掠过林康。林康喉结一动,自信说:“下官不胜荣幸,定不负大人信赖。”

当晚,宝翔出了冯府,骑马经过太平街一带夜市。黑夜里的大白塔,就像一个白色妖魔,坐镇在庸碌的凡人们头顶。他想起六合县狱的点点滴滴,最后想到了《青华仙册》。他在家书画铺子停下,店主迎候出来说:“这位公子,长远没见您了。”

他贼兮兮笑道:“正好本店最近来了几张绝品,都是名手所画。请公子过目?”

宝翔嘿嘿,正要开口。攒动人头里,闪过一张脸,一个影子。

那张脸,在万千张面孔里,独一无二。清丽的影子,更是鹤立鸡群。

那一定是苏嘉墨!宝翔想要喊他,那人转瞬汇进人潮,不见踪影。

果然,苏韧来到京城了!这样晚了,他在集市上要买什么吗?他来了……那……?他并没有到得意楼来找自己,是对自己的品行有所担忧?还是想靠自身独辟道路呢?

宝翔顿时觉得星星格外明亮,帝京城夜景鲜活。他痴痴呆呆笑笑,那店主趁机把好就几卷东西塞他。只要贵人收下,自然有跟班的来付钱。

宝翔看得没错,经过夜市的青年,正是苏韧。苏韧忙完了要办的事,赶回家去。他才在小酒楼请人吃饭,喝了太多掺水的老白干。此刻被风一吹,头重脚轻,胃口泛酸,满脸热辣。苏韧解开领子,走进鸳鸯胡同,空气中有股浓郁的枣香味,门外枣树,累累垂红。

门开着,谭香正跟苏甜一起在院子里抖空竹。她手里牵根绳子,身子一别,将那扁陀螺抛上半空。随着“嗡嗡”之声,她弯腰抖起绳索,把空竹接住。她哗啦啦将空竹上下翻飞,踮脚将绳一松,叫道:“苏甜!”

苏甜把绳子一晃,身体摇摆,把谭香传过来的空竹,缠绕到绳上。

苏密斜着眼坐在门槛上,闷闷不乐,拿着根绳子打土。

苏韧估摸她母女嫌苏密老是失误,才不带上他一起玩。他想到苏密才来京就得病的可怜样,顿时难过。因此他走进院子,单叫苏密:“苏密,我到家了。”

苏密扑到他的怀里,带着丝哭音气愤道:“爹,她们说我耍赖,不让我玩。”

苏韧抱着苏密,把他扛到肩膀上,存心厉声对谭香说:“你怎么这样子?自家儿女还分长短?”

谭香一愣,她脸红扑扑像朵枣花,大眼睛直瞅着他们父子。

苏密高兴了,在爹的肩头翘翘腿。苏韧暗地里对谭香使个眼色。谭香用袖子抹了额头上汗,对苏密说:“恶人先告状。我没不带你,是你先打姐姐的,怎么不是耍赖了?”

她拖着苏甜进屋,门板差点撞倒苏韧的鼻梁。

苏韧放下苏密,笑了,他止住谭香:“我吃过了。”

“一身酒气……一边去!”谭香气呼呼说,挽起袖子擦锅台。

苏韧抚摸着她莲藕般的手臂,凑近她耳朵:“生气了?我哪敢说你,是给苏密看的。孩子可怜巴巴的……”

“那也没准,你现在是挣钱人了。我拖着孩子们,还能上哪里去?你连吃饭都不在家吃了,动不动就回家老晚,是不是在外面看上了不三不四的妖女人?别当我不知道,京城酒楼里总有涂脂抹粉的姐儿陪男人呢。”谭香把抹布丢在洗碗水里,脸涨得更红了。

苏韧“嘘”了声,低声说:“酒楼姐儿也是为了糊口。我不花钱,谁肯跟我坐一起?再说了,外面的女人,大多不白不胖不能跑跑跳跳,哪能和你相比?你看你……”他耳语道:“此刻不涂脂抹粉,还把我迷得七荤八素的。香榧子,乖,笑一笑,告诉你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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