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六月,暑气逼人。靛青天空下,白塔巍峨。紫禁城红墙逦迤,太液池荷叶田田。
皇帝居住清修的玉虚宫中,响起数声钟。御养的灰鹤,在柏林深处振翅。
唐王宝翔跪在蒲团上,望着头顶高悬的八卦图案。他隐约可见镂空栏内的叔叔。皇帝正襟危坐,高冠道服,手里拿把拂尘,颇具仙风道骨。
天子是大龙,亲王是小龙。皇帝常说“两龙不相见”。因此这几年,宝翔觐见皇帝,都是雾里看花,要隔着几道屏障。
宝翔继续说:“万岁叫臣去江南主审案件,监督朝廷特使。可臣贪杯好色,误了朝廷大事。臣受伤回京后,那边都是刑部和内阁审理定案的。所以万岁要询问臣其中纠葛,臣实在是说不上来。”
皇帝摇动拂尘道:“如今皇家无人才,要不然,朕不会想到你这个宝货。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朕并不怪你。案子都是人间俗事,既然有内阁处置,朕不再过问了,免得扰乱了朕修仙的心境。”
宝翔挪动下酸胀的腿:“万岁修道是头等大事。臣正要说,万岁所赐金丹十分灵验,臣服用以后伤势彻底痊愈,而且精神旺盛。昨夜臣家昙花开放,臣立刻把几朵花掐下来,打算献给皇上炼丹。方才臣进来的时候,已交给范公公了。”
皇帝幽幽说:“你有孝心……稍后朕再赐你一件灵物。眼看孝贞皇后的忌辰要来了,朕要派个人去皇陵祭奠,想来想去还是你比较妥当。你去趟蔡家,让蔡述代朕写篇祭文,顺便去看看皇子。盂兰盆节,就叫他们不要送皇子入宫了。”
“臣遵旨。”宝翔叩首。钟磬声一响,大太监范忠领他退出。
孝贞皇后宋氏,是皇帝当亲王时的爱妾。前代废帝荒淫,垂涎宋氏美色,逼幸此女,可宋氏贞烈,从高台跳了下去,一命呜呼。皇帝登基后,立刻追封宋氏为皇后,并宣称永不立后。
以前,宫中盛传废帝等死于非命的灵魂作祟。多年间,凡是嫔妃所生儿子,无一存活到周岁。五年前,蔡述堂姐蔡贵妃产下一个男婴,取名宝宝。贵妃红颜薄命,不久病入膏肓。她临终,求皇帝让蔡家在宫外抚养孩子,皇帝首肯。于是,蔡扬父子就把皇子抱回府邸,精心养育。至今那孩子已满五岁。因皇帝迷信两条龙不宜见面,所以宝宝能瞻仰父皇龙颜的机会屈指可数。宝翔想到那小孩子的难缠顽劣,不禁苦笑。
范忠年近古稀,穿红蟒里子,红光满面。他平日和大臣全无往来,但每次见宝翔都客气。宝翔对他毕恭毕敬,数句寒暄,连声喊他“老先生”。大太监都好文,最喜这带斯文气的称呼。
宝翔掏出一小手卷,随意道:“老先生,外间都说您会赏鉴,前几日我得的,您帮我看看。虽都说是王献之写的,但我总觉得不太真。”
范忠堆笑道:“我怎敢替王爷掌眼?王献之的字,我见过没有几幅。”
宝翔打个哈哈,将卷子往桌上一甩:“这不过是王献之写的一个提到药丸的便条,老先生拿回去随意看吧。实在看不下去,就代我扔了。”
上了年纪的宦官笑,活像个老太太。范忠收了帖子:“正好,我有事和王爷商量,可有空闲?”
“老先生,我最有的就是空,您不是不知道。”宝翔一笑。
玉虚空外围了一簇簇年轻宫女。她们见宝翔出来,就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范忠把宝翔请到船上,龙船分开密密匝匝的荷叶,向对岸驶去。
范忠说:“王爷,江南诗案迅速了解。我是最近才知道王爷当时在六合狱中的。只不晓得王爷在牢中遇到那些人?”
宝翔拉开袖子,让清凉之风都吹到衣内。
“我当时大醉,莫说记得谁,连牢房内有几个人都不知道。”
范忠问:“王爷可知一个叫沈凝的?”
宝翔摇头,其实从江南回来,他就对沈秀才留了心。
范忠笑道:“不瞒王爷,宫里边有不少生意在全国,靠几个大商人维持。连我们都要给他们点面子。王爷不会不知道江南巨商沈家吧?沈凝就是沈家子。书呆子不知怎么卷到案子里去。沈家来求,我们在皇上面前有点脸的人,答应了帮忙。放他回家,让他父亲严加管教。蔡阁老那边还没有说起。不过所有案卷里,关于沈凝的文字都去掉了。王爷奉旨巡查受伤,沈家非托我送王爷一点薄礼慰问。苏州那园林,常熟三处农庄。王爷是否看在我老脸上笑纳?”
苏州园林,常熟农庄。大商人,果然大手笔。为了儿子一个清白案底,不惜代价。不仅买通大太监,还要封住他的嘴。眼看入秋后就是江南乡试,沈凝素有才子名声。应天府抓了他那么多竞争对手,说不定这小子还能魁星高照……
宝翔想到这里说:“礼多人不怪。我就收下,大家交个朋友。”
“我们为皇家当差的人,自己粉身碎骨都无所谓,就怕连累了万岁英名。如果将来蔡大人问起来……王爷与他多年交好……是不是能……?” 范忠的话到此为止。
宝翔看着鱼儿跳起,落回水里,应承:“老先生放心。只不过少处罚一个书生。蔡阁老若问起来,我一个人应付就是,不会连累宫里。”
范忠深不可测一笑,尖着嗓道:“如此,要多谢王爷。”
宝翔拱手告别。他才到岸,小太监就拥上来,个个笑嘻嘻叫“王爷”。
宝翔一摇折扇,坐在水边石凳上:“狗崽子们,无事不登三宝殿。又要求什么?”
宫内男女,就算打杂的,他只要见过一次,下回就能叫出他们的名字来。
因他的随和,小宦官们知道,凡是要告贷,只要去求唐王,他没有不答应的。
凡是个人,对愿送给自己钱的财神,就算不笑脸相迎,也绝不会厌恶。
不出宝翔所料,这次又是他们赌博输钱。
他不禁臭骂他们几句:“又输?还输那么大?下不为例,你们明日到王府去支钱吧。”
小太监们一口答应,他们知道王爷口头禅就是“下不为例”,并不当真。
“近来宫内有什么新闻?”
“没大事。前几天万岁爷发怒,骂了范忠一场。还有江南沈家给万岁进了座紫檀木雕楼阁,像真的楼阁般,放有小神仙,小家具,可开了我们的眼。”
宝翔起身。日头毒,他寻思着回家后,喝碗冰镇的酸梅汤。
朝廷特许他在紫禁城里骑马,所以宝翔跑马出了宫,往王府赶。
他身后跟了数十个侍卫奴仆,一路扬尘,人们躲闪不及。
没到家,前导奴仆来告诉:“王妃正要回娘家。”
宝翔一拧剑眉,扭转马头:“咱们走后门。”
他发现王府的台阶下,有素服少女跪着。大批仆妇簇拥着王妃出门。王妃陈氏,袅袅婷婷在中间,她薄施粉黛,秀若三秋之菊。
她是内阁大学士陈琦的闺女,走路都端着她相府小姐亲王妃的架子。京城人赞她四德兼备,是一位“贤妃”,又为她叹息,嫁给了浪荡王爷,偏和她感情不谐。
素服少女等她出来,仰头喊道:“陈姐姐,你发发慈悲吧,救救我两个兄弟。我父亲本来是冤枉的。我那两个兄弟都还小,……为何也要处斩?”
那少女虽面色憔悴,难掩国色。陈氏用茧绸披风捂住鼻子,细眉一压,并不说话。
服侍的人说:“罪人女竟敢叫王妃姐姐!不是告诉你王妃不管你的事?”
少女不死心,磕头说:“王妃殿下,求您和王爷,和您父亲陈阁老说句话吧。从前我父和阁老同在吏部,我和你总一起玩。还有我兄弟,你不是说过他们可爱吗?”
陈氏不理她,闪身上轿。少女爬过去:“王妃,王妃,您真不念从前的旧情吗?”
陈氏的轿帘一动,大丫头出来传话:“王妃说:‘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你是什么人,我们又是什么人?从小一起学闺训,姑娘要有廉耻。天气热,中暑倒在王府前,就不好看了。’”
少女一阵颤抖,珠泪滚滚。王妃仪仗,喝道而去。
宝翔翻身下马,把马鞭丢给侍从,使个眼色。
侍从问:“你是哪家的女儿?有冤要去大理寺刑部。”
少女看了看他们,忽向宝翔跪过来:“王爷,王爷,我是应天巡抚张光祖的女儿,我父亲真的冤枉。皇上叫您监督内阁查办此案,您怎么撒手不管了?求您开恩,放了我的弟弟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