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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119

德高望重!

宦海沉浮四十载,门生故吏满朝野。

却,……已老朽。

他看似贵重于泰山,却时过境迁了。

赵毓眼前的梁徵就像一个木头,一座石像,全身披挂着绫罗绸缎,却不言不语,只是心安理得的躲藏在香火供奉之后,摆出一副城隍爷的笑容,耐心等待果品点心端上供桌。

只是这样吗?

信,才活见鬼!

赵毓,“那些 ‘藩镇’ 闷在高山观虎斗,趴在桥头看水流,朝廷上这些大人们,是不是特别幸灾乐祸?”

“殿下何必如何说?”梁徵叹口气,“这样无君无父的事,读书人做不出来。”

赵毓,“我失言。”说这话的时候,他不笑,只是低头,将梁徵脚边的几个石子踢走,随后继续搀扶着颤颤巍巍的老人,“夫子这边走,小心,别摔。”

梁徵感觉赵毓拉拽,似乎特别想要把他赶紧搀出去,为了自己这把脆弱的老骨头着想,他连忙把袖子从赵毓手中扯回来,“殿下,我自己走,我自己走。您要是还有别的事,您先忙,小老儿微鄙,不敢劳您大驾。”

“别介。” 赵毓松手后,又扯住老梁的一只胳膊,他说,“您说连陛下都怜惜您,似梁阁老您这样一个,……” 说着,他还上下看了看梁徵,似乎绞尽脑汁也想不到一个合适的词儿,而且是合适的好词儿,于是貌似无可奈何的继续说,“似阁老如此一个那个啥一样的人,我肯定也要多礼敬礼敬。您老认真看脚下,咱们有句老话儿讲,摔一跤折三年,阎王爷不叫您自己去,……”

“殿下,咱们可没这话!”梁徵把胳膊也从赵毓手中扯回来,冲着他连忙摆手,“成,成,成,我说实话还不成吗?”

赵毓顿时安静的站在一旁,还像原来那个在毓正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般读书,却在梁徵面前伪装乖巧的学生。

梁徵深深,深深,无奈的又叹了口气,说,“大家都是读书人,也都是出来做官的,自然明白 ‘守望相助’ 的道理。俗话说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见面’ ,那些所谓的 ‘藩镇’ 都是大郑的功勋之臣,陛下一意裁撤,旁人未免生了一丝兔死狐悲的感伤,这也是人之常情。”

“还有,……”

赵毓倾耳恭听。

梁徵,“大郑一向的传统是东南赋税赡养西北甲兵,如今西北兵戈已歇,东南总算可以松一口气,难道陛下还想把北境再压在东南之上吗?还有,削藩之后,那些苦寒之地的治理,陛下有无任何打算?北境一片冻土,小民耕种狩猎自己糊口尚且不够,不会为朝廷贡献多余的税赋,并且为了活人,朝廷尚且需要从关内运送粮食过去,人吃马嚼,这一路的耗费,已是不菲,这些,都需要从长计议。”

此时,赵毓方才正了颜色,“梁相老成谋国,赵毓想的浅薄,唐突了。”

“殿下也不是唐突。” 梁徵说,“您的心思我懂。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坐观其变,而不为之所,则恐至於不可救。藩镇不可留,早晚是祸,可是,这一早、一晚,其中的差别犹如天渊。早,可能逼反整个北方,殿下有没有想过,如果徐绍不能抵御外敌于大鲜卑山北麓,战火可能直烧山海关,过了长城,就是京师,再向南,则是无险可守的中原大地。真到了那一步,陛下以一己之欲,致使山河破碎,青史上一世圣名就全毁了。而,如果陛下退一步,徐徐图之,善待藩镇,给予高爵厚俸,慢慢蚕食其兵权,长此以往,二十年,五十年,甚至一百年后,则有可能消弭大患于无形。”

赵毓,“有可能,……”

“对,这也只是我的猜想。”梁徵,“我们无法预知身后事。”

赵毓,“那也可能藩镇彻底割据,国土分崩离析。”

梁徵点头。

赵毓,“陛下岂不亦是千古罪人?”

“非也。” 梁徵,“我们无法预知身后事。子孙不肖,非祖宗之过。我们活着的人,只要做到不欺心,不欺苍天,已属不易,不要再筹谋千秋万代了,那是虚妄。”

赵毓听着想乐,却如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梁徵不能说不老成谋国,他把皇帝的生前身后事都谋算清楚明白。

话说,皇帝有三怕:

历史。

古圣先贤,列祖列宗。

天。

文湛也曾经说过,“敬天法祖,敬的是天道,要知道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至于历史嘛。

虽然大郑历代祖宗们总是把‘千秋功过,后人评说’挂在舌头上,不过呢,这就好像雍京城每个高门大宅的书房里面大多挂着的一幅‘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的书法一般,这都是给别人听,给别人看的。‘淡泊’、‘宁静’、‘毁誉听之于人’嘴上说说容易,真正做到的人却是凤毛麟角。

赵毓总是说史书的教化更重于事实,如果当真在乎那些史官书生的话语,就好像裹上了小脚的妇人。他自诩为破瓦罐,豁得出去,只是一旦果真要涉及到文湛的千秋名声,他却不能不多想想。

送走了梁徵,赵毓回微音殿,刚到湖水边缘,就看见崔珩在那边喂鱼。他身后是一个小太监,双手捧着一个木盘,里面装着一个官窑胭脂水的碗,盛着鱼食。赵毓接过那个木盘,让小太监离开了。

崔珩一转身,看到他,“老梁头儿走了?”

“嗯。”赵毓给他抓了一把香油牛乳拌的鱼食让崔珩继续扔着玩儿,随后问,“你怎么出来了?”

崔珩,“你不是让人给我做了一份白糯米糕嘛?”

赵毓,“嗯。”

崔珩,“小狼崽子看着不顺眼,把我轰出来了。”

赵毓,“……”

“崔侯爷这话说的真亏心,陛下哪里是那种不容人的主儿?”黄枞菖也出来了,“楚阁老那里有祖宗吩咐准备的人参蜜茶,用的是正经的长白山八两老参,陛下可什么都没说。”

“我哪能跟他比?”崔珩撇嘴,“楚大人是文官出身,身子骨本来就弱,如今更是夙兴夜寐,再不补着点儿,他还不得熬成小萝卜干?再说,他要是倒下了,圣上使唤谁去?”

赵毓不想同他讲,就问黄枞菖,“怎么回事?”

“崔侯吃饭吧唧嘴。”黄枞菖苦着脸说,“这微音殿中如今都是大儒,极讲究‘食不言’,所有人吃饭安静的如同雪花落地,就崔侯爷一个人,吃糯米糕的时候简直就是甩开腮帮子颠起大槽牙,那副样子,活像是饿死鬼抢食,根本不能看。陛下怕传出去让言官知道了再参一本,不值当的,就以让他喂鱼的由头把他请出来了。”

“拉倒吧。”崔珩哼一声,“黄秉笔在司礼监呆久了,颠倒黑白的功力大涨。我不过就,……”

“停!”赵毓一听就知道是葫芦案,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没法子断清楚,赶紧拦住崔珩的话头,问他正事,“北境有消息了?”

如果没有确切的消息,崔珩就算浑破了天,也不敢擅自离开微音殿。

“是。”崔珩说,“定国公裴檀的密折到了。徐绍挡住了高昌军队,而且,那些藩镇也没有乱。更好的消息是,裴檀派人去呼伦湖那边与蒙古王和匈奴左贤王聊了聊,许了些互市的好处,他们似乎也颇为心动。”

赵毓,“裴公的折子?”

“是。”崔珩点头。

赵毓,“徐绍呢?”

“你问老黄。”崔珩说,“他也出来了,想必有新消息。”

黄枞菖连忙说,“徐总督的折子也到了,和裴公写的一样。”

“可是,……”赵毓觉得哪里不对,“徐总督晚了这些功夫,他是怎么想的,又在做什么呢?”

太液池中波浪翻滚,映着已经破开乌云、升上天际的朝阳,散着粼粼波光。水中的鱼,后背如同镀上金光,聚在一起上下翻滚,竟然也是瑞彩千条,显得异常祥和,硬生生的生出一股子百年难见的祥瑞之气。

赵毓不信这些,相反,他不太踏实。

“还能有啥?”崔珩把碗中最后一把鱼食儿也撒了,“徐总督祖坟冒青烟,让他有机会建功立业。他可是人杰,当然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自然要抓住机会,与朝廷讨价还价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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