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贵妃拍了拍他的肩膀,“咸吃萝卜淡操心,别想别人了,想想你自己吧。对了,你表哥最近也找不到你,他让人告诉我,等见到你的时候,给你带个话。他那边的事情有眉目了,等手中的料再足一些的时候,他再过来告诉你。”
赵毓回到寝宫,黄枞菖捧过来热茶,他喝了一口,就感觉嗓子扎扎的。夜里上榻,他对文湛说,“今晚你睡里面,我不太舒服,半夜可能要起来。”
“不舒服就叫醒我。” 文湛还是让他睡在里面,“你在里面我安心。”
赵毓不再争,安静躺好,他闭上眼睛,感觉到文湛的手指在他额头上试了试。
“方才在我娘那里吃燕窝,她说,原先给我议过亲,……” 赵毓,“我不记得了。”
文湛的手指拿开。
赵毓,“是冉庄我们后街卖酱菜家的闺女。”
文湛也躺好,外面绞金丝的缂丝帘幕放下。
赵毓,“当年我娘要是不嫁给我那个倒霉亲爹,她应该嫁给前街香油铺的老陈家。呃,……其实左边村子槐树下的老白家也不错,他们家是铁匠。这样要是再有了我,我天生不是会捶香油,就是会打铁。花骨朵到了议亲的时候,估计彩礼也就几十斤小米,连二亩水浇地都不会有。哎,也不知道辛老六家的闺女现在做什么?”
文湛忽然说,“她嫁给了左边村子槐树下的老白家,生的孩子也大了,今年,她第一个儿子到崔珩在冉庄的店铺做工。”
“哦。”
赵毓闭着眼睛,他也就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忽然,他睁开眼睛,“文湛,你怎么知道辛老六是谁?我没告诉你当年我娘给我议的亲事就是他们家的闺女。”
文湛不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赵毓,“既然梅太傅嫌弃孙媳妇生不出儿子,为什么不和离?今生缘分至此,从此男婚女嫁,一别两宽,各自欢喜。梅慎言说什么儿媳妇虽有七出之罪,但是有与更三年丧之功,我觉得这个理由站不住脚,谢家姑娘又不会死抱着他们家不走。不说和离,就算谢姑娘被休,我都不信谢家还没有她一口饭吃。”
文湛,“新晋的庶吉士和离?”
大郑礼法森严,越是名门望族,越要恪守礼教。如今绵延百年的大家族,哪一个家里不是三重牌坊、七层神主、百丈清规?休妻是丑事,和离是更大的丑事。这些清流大族,他们娶进门的媳妇儿们,宁可请封诰命,风光大葬,把名字端正的用颜筋柳骨写在族谱牌坊,供在祠堂家庙,也不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赵毓,“事情倒是这么一个理儿,只是楚楚把事情直接闹到你面前,那位梅家大公子还有什么前途可言。我看楚楚和梅太傅有仇。”
文湛,“我看这位左相同我有仇。”
赵毓,“……”
文湛,“他叫楚蔷生,楚子蘅,或者尊称为楚先生,左相,首辅大人,阁揆,什么都好,总之,他不叫楚楚。”
赵毓,“呃,……”
文湛,“睡觉!”
……
有声音,开口的也许是旁人,也许是心魔。
难过吗?
即使你有不世的战功,一身伤痕,平定西北长达百年的战乱,可惜,……归来依旧轻贱如草芥。
随后,……
周围全是黑的,然后眼前的景象开始色彩斑斓起来。
赵毓似乎回到了十几年前的大正宫。
他才二十二岁。
眼前是先帝。
他没有形容枯槁,却依旧脆弱。
先帝看着眼前古老的雕花窗,那一道道精致的花纹留下的阴影,在他的脸上显露出来,像刻在灵魂上的伤。
赵毓铺开了他亲手绘制的画卷。
画中一个人慵懒的坐着,栩栩如生,嘴唇边上凝结了一丝诡谲却羞涩甜美的笑。——赵汝南。
赵毓出生前就已经被千刀万剐的亲爹。
赵毓听见了自己的声音,——“皇上,我娘说过,我爹是为了您,为了大郑江山而死的。您忍心看到我爹身受千刃凌迟之苦,身后万世骂名换来的清平盛世,还有您一生心血付之东流?”
先帝的眼睛只是看着画像,静静的看着。
砰!砰!!砰!!——火炮轰鸣,这是召集军队的硝烟,五彩的烟花在雍京城上空炸开,弥漫了整个天际,然后四散纷乱,归于静寂。
战事迫在眉睫。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此时,先帝竟然笑了,“李芳,拿纸笔,玉玺过来。”
退位诏书:《书》言,其大道之行,必选贤与能,夫人之力终有衰也。则妄步先圣尧舜之踵武,继传帝业以子文湛,以望奋先祖之宏烈,成万世未竟之功!
最后一笔顿了一下,力透纸背。
李芳颤抖的捧过来传国玉玺,先帝正要加盖,却发现朱砂已经干涸,用力按了一下,却依然没有痕迹。
赵毓上前,从袖子中拿出匕首,划开自己的手腕,鲜血喷出,倾倒入朱砂盒中,再印在玉玺背面。
先帝手腕一用力,最终,大印盖在退位诏书上。随即他扔了狼毫,忽然叫住赵毓说,“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可以制住文湛,你的生死荣辱,只看造化了……”
赵毓抬头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陛下,您以我为子,我却忤逆父皇,身为大郑的臣子,却胁迫陛下,逼您退位,这是大逆不道!我是罪人,再无面目存活于天地之间。”
说完,他手中的匕首调转方向,冲着自己的心口,狠狠的扎了进去!
……
啊!!!——
赵毓一惊,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文湛就在他身边,被从睡梦中惊醒,他连忙坐起,看着赵毓,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尽是冷汗!
可是,他却发现赵毓根本没有醒。
……
匕首入肉三分,硬生生的停住了。
先帝近身上前,单手伸出,五根手指抓住赵毓的刀刃,皮肤割开,血呼啦啦的流了下来。赵毓惊愕的抬头看他,他却神色如常,只是眼睛深处闪着一丝狰狞,似乎过去的噩梦,仍然纠葛至今一般。
“放手!”先帝轻轻说了一句,继而大喝一声,“放手!”
赵毓手指一软,没有抓稳匕首,被先帝夺了过去。
“儿子,很难过吗?”
先帝,“别怕。”
说着,李芳搀着他起身,他身上黑丝袍服上,绣着一条盘旋于云端的五爪腾龙,睁大了浑圆的眼睛,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众生。
先帝,“该怕的,该难过的,还在后面。毓儿,如果你觉得活不下去了,就想想朕。是朕不要你死的,要你活着。朕知道自己的命数,活不了多久了,那你就替朕活着,做朕的眼睛,当朕的耳朵,替朕看看,朕留下的这个治平之世,到了文湛手中,终究会变成怎样的光景?”
……
难过吗?
怕吗?
该怕的,该难过的,还在后面。
……
半夜开始发热,赵毓烧的迷迷糊糊的,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清晨的时候,高热却奇迹般的退去了。
他睁开眼睛。
身上潮湿的衣服被褪去,他一直在一个干燥而温暖的怀抱中。
文湛一夜未合眼。
“醒了?”
“嗯,醒了。”
噩梦醒来,就是黎明。
作者有话要说: 即使厉害如同我们的甜橙,也要考虑孩子的学区房啊,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