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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六 龙生九子

我一直琢磨不透父皇,他的内心世界是一个迷宫。很难定义他的为人, 他有时候格外仁慈,有时候又严苛冷酷。我五岁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和其他女孩一样任意的对父亲撒娇,我把小性子对韦娘使,对华鉴容使。我也知道自己在父皇的心中,不能和母后相提并论。母后占据了他的感情,国家占据了他的头脑。

我是父皇唯一的孩子,皇位的继承人。父皇对我,本能的有关心。然而,当我懂事的时候,就自觉的回避父皇的爱抚。这使他不知所措。我没有告诉过他:我怕,我太想要父亲的重视。我怕自己得到了,就想要更多。我幻想和普通的儿童一样,坐在自己父亲的膝盖上懒懒的晒太阳,用自己的脸蛋去蹭父亲有着胡须的泛着青色的下巴。我也幻想父亲象韦娘一样,手指撸着我的眉心,采摘兰花那样的轻柔,对着昏昏欲睡的我,说上一段哪怕是老掉牙的故事。然而,事实是,我在岸上,父亲在水一方,有一天母亲这个唯一的舟子岌岌可危的时候,我们父女拼命要拉近距离,却无能为力。

等到王览出现,我才感觉自己的心中充实起来。他整个人,有着稳定的成熟男子的气质,他的宽大的手掌,很温暖。在他高大的影子下,我是归巢的雀儿一样的安全。父亲曾经讪笑着问我:“为什么那么短时间,就可以亲近王览?”表面上全神贯注的在母亲的床脚玩着偶人的我,装作没有听见。当我是孩子的时候,最幸福的是可以借童稚的外表隐藏我的反映。其实,那种两人和谐,正是我一直在追寻的一种亲情。父皇不理解。王览呢,我从来没有问过他。我只肯定一点:我是父皇的骨血,我想做他当之无愧的女儿。

在王览上书的三天后,父皇命令吴王进宫。那么多年了,吴王第一次走进了禁宫。大概是为避免兄弟猜疑的尴尬,父皇只是命令吴王照顾好自己的母亲,特许不朝。我的这个叔叔,整天都呆在涵春殿。多年的软禁大概抹杀了他的勇气,使他老老实实的在那一小方庭院徘徊。或者是,他还有着一身的傲骨,不屑与世故势利的宫里人打交道。我偷看韦娘,她这几天恢复了老样子,面容上毫无涟漪。自顾自的坦然做事,好像涵春殿的男人,与她的人生没有任何交集。

中秋节的前一天,我收到了华鉴容的信。他的字体优美灵活,快意不拘。寥寥数行,客套极了。这半年他很少写信给我,但他和好友王览却常常通信。结果华鉴容的景况, 我倒要向王览打听。览说鉴容现在正在练习骑马,还在研读周易。我听了不是滋味。大概鉴容长大了,不乐于和我个小女童为伍。

鉴容在来信后面提到,淮王近日扫墓,谈到了自己要调任京城担任大将军。鉴容也想致意多年不见的吴王舅舅,毕竟他去世的母亲建安公主始终把吴王挂念于心。我拍拍信函,半透明的宣纸,如飞开旧日山林的小鸟那般轻薄。隔着日光,鉴容那芍药花朵似的桀骜笑脸浮现在我面前。小鸟,飞吧!何太傅说的对,人没有回头路,留恋过去,久居一片山林, 前途未必可观。

淮王在中秋节的时候入朝,轰动了京城。他所过之处万人空巷,民间说淮王带来的盛大仪仗和歌舞艺人,没有看到就是毕生的遗憾。这天早上,我穿着明黄色的镶龙袍,头戴嵌着大东珠的进贤冠,足上蹬着一双漆黑的马靴。镜子中的我,看上去像个漂亮的男孩子。韦娘开玩笑说:“殿下如果是个太子,不知将来多少女孩子要心碎的。”和父亲一起站在皇城门口迎接淮王的时候,我见到了全体穿着红色官服的朝臣。王览无疑是鹤立鸡群,风姿端丽的他,也是和大家一样低眉敛目,手持象牙的笏板。当我的眼睛扫过他的时候,他仍然没有抬头,却立刻又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微笑了。他的羊脂玉一样白皙的手,在官袍的映衬下,是淡淡的红梅色。

淮王只是臣子,但他作为父皇一母同胞的兄弟,深受父皇眷顾和信赖。此种排场,天子迎接,都是和他的地位相得益彰。父皇贬黜众望所归的吴王以后,对风评不佳的淮王格外优容。惟恐天下人把“不友爱兄弟”的话都压在他的头上。

全国十四州,三十六郡,以扬州刺史为肥缺之最。淮杨富饶,更兼控制天下一半的食盐。扬州刺史历来握有重兵,不是亲王外戚,得不到这个位置。 十年扬州任,淮王富可敌国。醇酒妇人,丑闻遍布。然而淮王不问朝政,他只是小心经营扬州,连处死某个犯人的决定都事先告知刑部。所以他的荒淫只是传闻,没有人可以抓住把柄。

我发现淮王的侍从个个漂亮,那些马匹, 肥好的犹如雕塑。淮王,我的三叔,离我越来越近。他的步伐很有趣,两脚稍微有些外八字,配上他矮胖的身材,雨后红杏的标志性鼻子,很有喜剧色彩。在你没有看到他的眼睛的时候,他通常是眯缝着眼的。几乎会感到他是一个愚蠢慈善的人,但是当他张开双眼的时候,那淡褐色的眼珠却冰冷的叫人窒息。迎着阳光,那褐色里会有金红色的光芒,就像草原上逡巡的狼。

他三跪九叩后,父皇才热情的对他说:“盼你好久了。”

他的鼻孔翕张,笑起来有点干瘪:“皇上,臣弟日夜想念龙颜。皇后微恙,臣弟食不甘味,寝不安枕,恨不得早点到京都呢。”

父皇看着这个和他长相大相径庭的弟弟,把我拉过来:“皇太女,见过三叔。”

“三叔。”我叫他,其实说是叔父,名字都听出茧来,彼此还是生疏的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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