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来了,这一年的秋常常下雨。
连绵的雨丝就像父皇的心情,惆怅难解。父皇不再临幸任何嫔妃,朝廷内外万千双眼睛时刻关注着皇后寝宫的每一丝变化。
母后对着雕花的木窗念叨:“这雨怎么老不停啊?把我的精神都抽没了。”她已经不能起床,但是每天父皇下朝回来前,她都挣扎着要宫女们帮着梳好头发,因为她的脸色苍白,她还常常薄施脂粉。出于天生对美的直觉,她嘴上的蔷薇膏,红的恰到好处。
父亲终日看着母亲,一点没有厌倦的样子。他真正温存的时候,眼里有水光浮动。他在母亲的床前稳当闲坐,好像如此已经千年,还可以等待千年。母亲说笑的时候,父皇时常会脸红。
母亲的面容,是亘古月下的第一朵花蕾。
父皇的脸红,象少女梦中的东方霞光。
他们是至高无上的夫妇,也早已过了怀春的年纪。
我还不能领悟浪漫,但是一个小孩子也可以感动的。
王览这位年少的吏部尚书,得到了满朝上下的称赞。他如磁石一样吸引着年轻官员,温玉那般熨贴着年老的文武鼎臣。何太傅对我说:“王尚书尚在总角,臣就认识他了。他做吏部这个位置,裴楷清通,王戎简要,集于一身。不出十年,天下就没有遗漏的人才。”华鉴容说过,太傅虽然古板保守,但是只说真话。不谄媚,也不突出,就是这个鸿儒的风格。正因为此,他得以在历次的政治风波中保全,而朝廷的党派之中也需要这样中庸的性格缓冲。
王览出入宫禁,带的随从很少。繁忙的事务使他没有空闲周旋人事,但很快他成了宫人们的新宠。他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一个简单直白的眼神,都会使人如沐春风。每一天我下学以后,他都会到东宫来和我说上个把时辰的话。他还代替了鉴容给我解答问题。他的说法别致,知识也渊博,我想鉴容在场,也会佩服。有时候他也跟我闲聊,或者给我讲故事。他的语音委婉如江南小桥下的流水,听的人舒服。真好象品味了谷雨后的龙井新茶,心头舌尖都清爽。
我从南书房出来的时候,韦娘竟然不在。紫兰和阿松两个心腹陪我在回廊里走,那雨滴顺着廊檐嘀嗒嘀嗒的,有诙谐的韵律。
“韦姑姑怎么了?就是后宫里的宦官和她说了几句话,她就那么急匆匆地说头疼,先回东宫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她那样。”紫兰说,秀气的眉宇微蹙。
阿松马上插话:“那个宦官好像是西六宫的——我可以肯定,平日韦姑姑对西六宫的几位老太妃都很上心。”她的豌豆花一样乌溜的眼睛一转,凑近我说:“殿下,这几天都说西面涵春殿的林太妃不行了。”
我知道林太妃,她是吴王的生母。怪不得这几天韦娘心不在焉。怎么没有人知会我呀?我有点恼怒,难道皇太女就该那么后知后觉?韦娘的心情对我是万分重要的。
紫兰陪笑着说:“殿下,这也没什么要紧。皇后娘娘这几天胃口好一些,夸御膳房的碧玉粥香。大伙高兴都来不及。怎么顾念那档子事?”
我想他们在帝后面前只字不提,是因为父亲近来对“死”或者“鬼”字极其敏感。前几天一个宦官不过说了句“这鬼天气”,父皇立即命令把他拖出去杖毙。虽然父皇很快就收回成命,那个倒霉的宦官也只剩半条命了。同时,也是因为,吴王早已失势,他生母的死活就理所当然没有人关心。宫廷就是这样,母子同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上戏似的。对着侍女,我只有沉默。
“可昨天我看见韦娘和尚书王大人说了几句话。王大人还宽慰韦姑姑的。”阿松抢白。
紫兰沉下脸:“这小妮子,在殿下面前胡说。”
“才没有瞎说。”阿松小小的个子,最倔强。但她也晓得不可以继续和前辈争论下去。 在宫女们之间,等级还是存在。 作为主子的我们,提倡这种秩序。
走廊的尽头,王览的身影正好缓解了气氛。他竟然自己撑着一把伞。他俊秀的书童阿榕站在他身后,也手持一把油布伞。和览一起,他好像亭亭翠竹旁边的幼嫩竹笋。远远眺望我,王览又淡淡微笑。一看到他我马上就好过多了,后来回忆起来,我好像一生都有这种感觉。
紫兰一向对王览彬彬有礼,也自动的疏远着。说起来东宫的侍女们反而是和王览最生分的。大约是知道他的身份,已存了敬畏之心。阿松到底天真,顾不得这些,但她先入为主的偏爱华鉴容,因此对王览也不积极。她这个死心眼,我倒是喜欢。
“殿下今天下学比平时晚了。”他俯下身子笑着说,用了殿下的敬称,但不知道何时起,他对我的口气,变成了对自己宠爱的女儿那样的宠溺。即使我的父母,也没有给过我这种朴实的亲切。
“今天太傅给我讲了许多朝堂上的事情。三叔要调回京城吗?”我问。三叔就是扬州刺史淮王杰。
览似笑非笑:“殿下喜欢淮王吗?”
“他是我叔叔嘛。”我下意识的看看随从们,他们识趣的离开我们好大一段距离。阿松正在说什么,阿榕羞答答的含笑。我压低声音说:“他如果不是我叔叔,我才不喜欢他。”
王览哑然失笑:“为什么呀?”他说的时候好像故意在逗我。
我也笑了:“我每次看到他的红鼻子都忍不住笑。这其实没有什么,宫里也有长相滑稽的伶人,我就很特意亲近。关键是他的眼睛,野兽的眼也比他的有温度。他又总是醉醺醺的,实在不象我们一家的人。”
“就为这啊。”览收敛了笑,严肃的说:“那么殿下是不是知道,淮王在三年训练了十万精兵,淮王的书法天下第一,虽然成天离不开酒,但他一旦遇到公文奏报,可以马上就清醒起来,处理得毫不含糊?”
我看看王览的眼睛,不如鉴容亮丽, 却有空灵的禅意。
见我不语,王览把自己的伞再向我倾斜了一点。他的体温隔着白袍透出来,飞斜的雨丝里沾染了花圃的菊花香,沾到他飘飘的广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