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运元年的时候,李宁明刚满九岁。那一年的十月是一个奇异燥热的季节,在他的印象里,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寒风已经十分凛冽,第一场雪也一定已经下过了。但那一年却完全不同。
御花园中的鲜花在十月的暖阳中又一次开放,宫娥们也仍然穿着薄可鉴人的衣服,在花丛中嬉戏。这样奇异的回暖使他不由地烦燥,最近几天总有一种惴惴不安的情绪笼罩在他的心头,仿佛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而不同寻常的气候也仿佛正在印证这种预兆。
他便独自爬上内城的城墙,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人流,那些来自东方和西方的人们,还将继续他们在丝路上的旅程,这里只是他们的一个驿站。丝路的冬季是贸易季节的开始,但今年不同寻常的气候却给西行的人们带来许多不便。
他想起今天汉人师傅刚教过的一首诗,其中有一句是“胡天八月即飞雪”,他知道胡天指的就是这里,汉人师傅说,许久以前,这里是汉人统治的。
他虽然才九岁,却不得不同时学习几国的文字,还包括他的父亲命人创造的夏文,有的时候他的母亲会向父亲抱怨,认为一个小孩子学习这么多东西,实在是太为难了。但他的父亲却认为,作为未来的皇帝,他必须得学会这些。他并不觉得为难,他喜欢那些来自各地的书籍,这使他看见了一个不同于西夏的世界。
城外烟尘滚滚,远远地有一骑人马向兴庆府靠近,李宁明凝神望着那骑人马,他不记得他的父亲曾命令军队调回兴庆,是什么人来了?
“你知道那是谁吗?”一个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
李宁明回过头,来自汉地的道士路修篁一身墨青的道袍,衣袂翩然,俏然立于他的身后。他并不喜欢这个道士,他从汉地带来了炼丹之术,因为成功地使一只小白兔起死回生,而受到父亲的宠信。他的父亲便在宫中划出一个地方,专门为这个道士造了一间丹房。但李宁明却觉得这个道士目光邪异,行事诡秘,经常会悄无声息地出现,他总是觉得路修篁另有所图,并非只是炼丹那么单纯。
“我不知道,可能是蕃王来朝拜我的父亲吧!”
“是吗?你这样认为?”路修篁脸上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容,“如果我猜的不错,来的人是你的舅舅。”
李宁明疑惑地注视着路修篁,那队人马的服饰颜色是淡蓝色的,那正是卫慕家族的颜色。难道他的舅舅有什么急事一定要引兵回朝吗?
在离城不远的地方,人马停下扎营,李宁明看见几骑率先向兴庆奔来,为首的一人身材魁伟,满脸络腮,正是他的舅舅卫慕山喜。
一股不详之兆忽然涌上心头,他虽然才只有九岁,却隐隐知道将有事发生。
青衣道士路修篁微笑对李宁明说:“太子爷,我看你得回宫里去了,最近两天怕是有大事要发生。”
李宁明冷冷地横了道士一眼,“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你很喜欢我朝有大事发生吗?你是不是根本就是宋人派来的奸细?”
青衣道士笑了笑,十月艳阳下他的神采有如神仙一般飘然出尘,但李宁明却从心底里厌恶这个面如冠玉的道士,这道士一切廻异于常人的举动只是更加增添他的厌恶。“太子爷如果不信,何不回宫一看,便知分晓。”
“妖言惑众的臭道士!”李宁明在经过路修篁的身边时低声嘀咕了一句,“总有一天我让父皇杀了你!”
国相张元远远地站在宫墙下,他的目光看起来奇异而暧昧,当他看见李宁明的时候,忽然高声说:“太子殿下,你快到大殿去吧,你的舅舅来了。”
然而他的舅舅却并没有进城,皇宫里每个人的神色似乎都十分冷竣,李宁明从他们的身边经过,听见此起彼伏的议论声,“卫慕山喜来了,他来干什么呢?”
卫慕山喜来了,他来干什么呢?
在以后的几年中,李宁明一直记得那一天发生的事情,记忆是一件恼人的东西,它总是对一些令人厌恶的过往纠缠不清,尤其是某些想要忘记的事情总是能清晰地出现在记忆中,甚至是一些最微不足道的细节也不会被轻易忘记。
在开运元年的那一天,李宁明在大夏的皇宫中被几个宫监捆挷着送到了皇城的城门上,他的父亲早已经站在那里,他看见自己的祖母,也就是他父亲的亲生母亲卫慕氏,还有自己的母亲卫慕氏,她在婚前是父亲的表妹,也同时被捆挷着站在城门上,状出待宰的动物。
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他的母亲头发散乱,脸上的胭脂却红的耀眼,眼神惊慌失措,他觉得他母亲现在的样子一点儿也不象一个高贵的皇妃,仿佛比一个平民的女子还要不如。
而他的父亲李元昊则站在他的祖母身旁,手里拿着钢刀,刀锋就放在他祖母的脖子旁。城下卫慕山喜带领的军队与城上的人遥遥相对,气氛仿佛一触即发,然而李宁明却有一种感觉,他觉得这只是一场游戏,就象是他一直与宫监玩过的那样。
贺兰山的雪经过了一个夏季仍然没有完全溶化,高耸的山顶在艳阳下清晰可见,许多年以来山顶的雪峰一直是那样,冷漠而超凡地覆视着世人。
“卫慕山喜,你马上退兵,如果你再靠近一步,我就会杀死你的姑姑,然后杀死你的亲妹妹,最后是你的外甥。你这个野心勃勃的家伙,妄想叛乱,真是罪该万死。”
他听见他的父亲对他舅舅说的话,他想,如果舅舅真不退兵的话,他的父亲会不会真地杀死他呢?他转过头去看他的父亲,在那样一双阴鸷的眼睛里,他清楚地看见了一丝残忍的光芒。也许会吧,如果舅舅真地不退兵,他相信他的父亲会那样作。
他听见他的祖母嘤嘤地哭泣声,他看见她白肥的脖子因为害怕而不停地颤抖,他的祖母低声咒骂,“你这个天杀的畜生,我真是生错了你,拿你娘的命当挡箭牌,畜生,你总有一天不得好死。”
卫慕山喜微微冷笑,“嵬名元昊,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那是你的亲娘,却只是我的姑姑,你真得会杀死她吗?”
城下的士兵又向前进了一步,李宁明看见他父亲手中的刀毫不犹豫地切向他祖母肥胖的脖子,卫慕氏长声惨叫,鲜血从她脖子上的创口中喷射而出,溅在不远处李宁明的脸上,他吃惊地看着他的祖母,心里惊慌失措,他想,他的祖母要死了。
但她却没有死,她大声尖叫着对城下喊,“山喜,你快退兵吧,这个畜生真地要杀了我,你快退兵,念在你小时候我照顾过你的情分上。”
卫慕山喜犹疑不定,城上卫慕氏大声□□,而李元昊手中的刀却仍稳稳地架在她的脖子上。终于卫慕山喜长长叹了口气,挥了挥手,城外的士兵就地扎下了营寨,却并没有退兵的意思。
李元昊微微冷笑,命人将他们三人挷在城楼的柱子上,李宁明看见他祖母的血一直在不停地流,他忍不住说:“父皇,祖母还在流血,你让人给她治治吧!”
李元昊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一语不发,却转身离开了城楼。
那血便一直流,向李宁明的脚下流去,这使他慌恐不安,他自小就讨厌流血,他踮起脚尖,想逃避那些鲜血,然而越来越多的血却终于濡湿了他的鞋,他觉得脚底麻麻的,那些来自他祖母身体的鲜血使他觉得即恶心又兴奋,却不免有一种凄怆之情,在他父亲的心里,难道只有皇权是最重要的吗?
祖母仍然在大声□□,李宁明低声问:“奶奶,你很痛吗?”
他的祖母却没有回答他,他听见在他祖母的喉咙中发出一连串的咒骂声,他知道他祖母骂的人是他的父亲。而他的母亲却只是在一旁隐泣。
当夜晚来临后,他祖母的咒骂声终于越来越小,以至于慢慢消失,而鲜血也不再流下去,他母亲的哭泣声便越来越大,这使他心烦意乱,他忍不住说:“母妃,你在哭什么?祖母她怎么了?为什么不继续骂了?”
他母亲哭泣着说:“宁明,你的祖母已经死了,她是被你的父亲亲手杀死的,他真是一个没心没肝的人,实在是太残忍了。”
李宁明想了想,他有些漫不经心地说:“死了?那就找路修篁吧,他不是能起死回生吗?”
他的母亲吃惊地看着他,他看见她母亲眼中慢慢地累积起一丝忿怒之色,终于她尖声咒骂:“你这个畜生,和你父亲一样,根本就不是人。为什么让我生了你这个畜生?你们李家的男人都是豺狼,都没有心肝。”
他不知道他的母亲为什么那么生气,他叹了口气,转过头去,他想,死了也好,免得每天不停地在唠叨。
夜色深了后,野利家族的援兵终于到来了,他们在城外与卫慕家的人展开决战,李宁明高高地站在城楼上看着黑夜中这场战争。双方奇异地没有发出呐喊,也没有擂鼓的声音,于是兵器砍入血肉之躯的声音便异常的清晰,李宁明觉得他象是在看一出来自宋国的木偶戏,有些人倒下了,而另一些人象是疯子一样逢人便杀,逢人便砍。
杀人,也许是一件很令人兴奋的事吧?
在天亮的时分,战争结束了,卫慕山喜被活捉,功臣是野利遇乞,他号称天都大王,常年驻扎在天都峰。
李宁明终于被人从城楼上放了下来,他觉得疲倦而无趣,他祖母毫无生机的身体被人抬了下去,他想,难道她真地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