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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祭祀

夜深以后,雪便下得更大了。一骑乌黑的俊马自沙漠上踏雪而来。这是一匹踏雪良驹,全身乌黑,只有四蹄雪白,踏在积雪之上,真是名附其实的踏雪。

他奔到火焰之山的山脚下,勒住奔马,山脚下不见一人,他高声喝道:“你不是要我提着海都的头来见你吗?我现在来了,你快现身出来。”

他喊声才出口,便从山石后面闪现出几十个人影。飞雪被一名高昌人挟持着,虽然没有被缚,却也无法自由行动。

海如风见那名高昌人紧紧地握着飞雪的手臂,他微微眯起眼睛,一抹寒光一闪而逝。

他拍了拍马鞍旁挂着的包裹,“这里面就是海都的头颅,谁是你们的头儿?”

他话一出口,便见到几名高昌人的目光落在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身上,他也立刻便注视着这名青年男子:“你要我办的事情我已经办到了,你也应该依照你的承诺放了飞雪。”

容飞星微微一笑:“你放心,若是你真的办到,我又怎么会难为我自己的亲妹妹。”

海如风心里一动,原来他就是庆格尔泰的丈夫。

他想到庆格尔泰对容飞星的描述,他应该是一个为了自己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人。这一点与他有些相似,正因如此,他深知这样的人是绝不容易对付的。

他扬了扬手中的包裹,“虽然飞雪是你的妹妹,我却不能相信你,你先放了她。”

容飞星微笑道:“但我又如何能相信你?飞雪是我妹妹,海都却是你父亲。”

海如风知道容飞星与他是同一类的人,若不看清包裹里的东西,是绝不会轻易放过飞雪。他扬手将包裹抛了出去,容飞星伸手接住,打开包裹,只见里面果然放着一颗人头。

那人头生得胡须开张,倒是与海都有几分相似。容飞星仔细端详着手中的人头,他本也只是远远地见过海都一面,且死去的人与活着的人多少有些不同。他看了半晌,也分辨不出到底是不是海都。

他将人头复又放回包裹之中,交给身边的一名侍卫。“现在我还不能放飞雪,我要看看你们是否会发丧退兵。若是不发丧退兵,说明这不是海都的人头,除非三日之内发丧,我才能相信。”

海如风皱眉道:“海都死了,也未必会退兵。巴图为人雄图伟业,且已经掌握了实权,若是海都一死,巴图必会取而代之。”

容飞星淡然道:“若是如此,你便将巴图也一起杀了吧!”

海如风怒道:“你给我的信里只说杀死海都便会放了飞雪,如何能够不讲信义?”

容飞星冷笑道:“我们只对朋友讲信义,面对敌人不必讲信义。”

海如风咬了咬牙,沉声道:“好!但你不可以伤害飞雪。”他竟不再多说,转身上马而去。

那些高昌人看着他驰远,忍不住问道:“他真会连巴图也杀了吗?”

容飞星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只怕未必。”他转头望向飞雪,沉声道:“看好公主。”

高昌人纷纷点头,他转身望向身后的大山,即便是在月光之下,火焰之山仍然呈现出妖异的红色。他清楚地记得,当他年幼之时,偶然进入神庙,听见巫师与父亲的对话:“公主天生异禀,切不可让她靠近火焰之山。”

“这是为何?”

“公主带有使火焰之山开启的能力,只要用公主的血液祭祀,便可以开启火焰之门。到时,火魔从天而降,烧尽方圆几十里内所有的生灵。”

父亲大惊:“为何会这样?”

“这只是上天的选择。火魔之门附近必然会有开门的钥匙,而公主却不幸正好被选中成为那个万里挑一的钥匙。”

“我的女儿会怎么样?”

“若是从来不曾祭祀,公主可以平安无虞地度过一生。但若一旦使用公主之血进行祭祀,火魔之门被打开时,第一个灰飞烟灭的就会是公主本人。”

他不敢再听下去,悄然逃走,但自那以后,他便对这个妹妹特别宠爱,因为她是与众不同的。他也并非是存着以后可能会利用她的心思,只是觉得既然她身怀异禀,就应该受到更好的待遇。

他徒步向山上行去,其实他也并不是很清楚祭祀的过程会是怎样。他想,是否在山上会有一个特殊的地方,需要在那个地方放出飞雪的鲜血。

他其实早便存着用飞雪来祭祀的心,心知到了最后,可能还是需要牺牲飞雪。但那也无关紧要,连他自己都已经抱定了一死的决心。

他渐渐走入山中,落足之处,温度渐高,处处山石都大同小异,实在看不出哪个地方与众不同。

此时夜色已经颇为深沉,山脚下的高昌人点起了火堆,飞雪坐在火旁,心中也不由地猜测,他真的回去杀巴图了吗?那个人头,真会是海都吗?

便在此时,奇变陡生。黑夜之中,一个巨大的黑影忽然凌空飞了过来。那黑影正正落在火堆之上,砸得火星四溅。

火堆旁的人们跃起闪避,回头看时,那黑影却是一匹死去的俊马。那马显然是高昌人所骑,也不知被何人割断了喉管而死。此时落在火堆之上,由于形体太大,不仅没有燃烧起来,还似要将火焰压灭。

那几十个高昌人纷纷呼喝:“是谁?到底是谁?”

一条黑影如同闪电般地飞掠过来,一把抓住火堆旁的飞雪,立刻便向着外面飞奔而去。

他武功甚高,飞雪被他抓着,便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跑了起来。虽然飞雪不曾看到他的相貌,但只看了一眼他的背影便知道这人必然就是海如风。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到底不死心,想要强行将她带走。

两人才跑了几步,忽见面前刀光闪烁,两名轻功最好的高昌人腾空飞跃了过来。手中持着的弯刀,印着雪光,直耀得人睁不开眼睛。

海如风却似早已经料到会有所阻滞,他仍然拉着飞雪向前狂奔,右手也抽出一把弯刀向着两人的刀上便挡。只听得刀刃交击的声音响起,那两名高昌人的刀被海如风的刀一挡,几乎脱手飞了出去。

两人相视一眼,心道,怪不得蒙古人所向披靡,看海都之子的身手,不逊于国内最强的力士。

两人被海如风逼退了一步,又揉身而上。海如风带着飞雪自两刀中间闪过,抿起嘴唇吹了声口哨。

那匹踏雪俊马立刻便从马群奔了出来,想必刚才海如风悄悄潜回,将踏雪马藏在高昌人的马群之中,又杀死了一匹高昌人的马来发起攻击。

海如风左手用力抡圆,将手中的飞雪抛了出去。飞雪只觉得自己如同腾云驾雾般地飞了起来,再落下来时,便已经落在那匹踏雪马的马背上。

海如风又吹了声口哨,踏雪马立刻撒开四蹄向着西方奔去。

飞雪伏在马背上,只听见海如风的声音远远传来:“去轮台吧!不要再回高昌。”

她回头张望,只见身后赶上的高昌人正将海如风团团围住。她不由咬紧牙关,这一切发生得极快,不过是弹指之间,但海如风却显然早已经计划周详。他是早想用自己命来换飞雪的命吗?

泪水悄然落下,她从来都不曾认真地想过海如风是否真心爱他,海如风也从来不曾表示过什么。她一直以为,她与海如风之间,不如是一个一厢情愿,另一个则是愿打愿挨。原来,在这生死的关头,他竟是如此选择。

容飞星也听见了山脚下的喧嚣声,他连忙顺着来路回到山脚。他看见两名高昌人正将刀架在海如风的脖颈上,飞雪却已经下落不明。

怒意染上了他的眼睛,他道:“公主呢?”

高昌人面面相觑,一个胆子大点的低声说:“这个人跑回来救走了公主。”

他冰冷的目光自高昌人的脸上一一扫过:“你们这么多人,却被他一个人救走了公主?”

众人都垂下了头,这在他们来说确实是无上的耻辱。

他淡淡地道:“我刚才和你们说过什么?”

那名看管飞雪的侍从咬了咬牙,抽出腰间的弯刀,大声道:“是属下办事不力,属下自应受到惩罚。只望少主能够除去海都巴图,保全高昌。”他向着高昌城的方向叩了几个响头,一刀砍在自己的颈上,立刻便血流如注,不过片刻功夫便气绝而亡。

众人看着他自尽,都沉默不语。

王和少主本来都是和善之人,但现在却是非常时期,谁都知道城若是被攻破,全城便死无葬身之地。

飞星道:“好!果然不愧是高昌的子民。”

他走到海如风身边,抽出腰刀,一刀砍在海如风的肩头:“你确是没让我妹妹失望,居然连自己的命都不要,跑回来救他。”

他一边说,一边拔刀出来,又是一刀砍在海如风的臂上。海如风咬紧牙关,额上渗出大滴冷汗,他却连哼都没哼一声。

飞星冷笑道:“你也是条硬汉子,但可惜的是,硬汉子都死得比较早。”

他一边说,又是一刀刺入海如风的腰腹。他甚是痛恨海如风,却不愿一刀杀死他,只想慢慢地折磨他。

忽听马蹄声远远传来,只见一匹黑色的俊马又踏雪奔了回来。

众人只看了一眼,便知来者是谁。

飞星哈哈大笑:“有意思!有意思!你不要命地救我妹妹,我妹妹现在又跑回来救你。我看不如你们两个就死在一处,做一对同命鸳鸯吧!”

海如风眼前发黑,心里又是急又是气。明明已经把你救走,为何又要回来?

飞雪勒住马,一跃而下,奔到海如风的身边。只见他全身浴血,面色苍白。虽然额上冷汗淋漓,满脸却仍然是混不在意的神情。

她心里一酸,几乎又要落下泪来。但她偏又是个性倔强的女孩子,越是身处逆境反而越不愿意流泪。她咬了咬牙,望向容飞星:“大哥,你不是想用我来祭祀吗?我现在回来了,就是已经决定答应你的要求,我只想请你放了如风。”

飞星冷笑道:“好!海如风带来的头颅一定不是海都的头颅,我也不指望蒙古人会撤兵,现在似乎只有用你打开火魔之门这唯一的方法。”

他向着两名侍从使个眼色,“把公主带上山去。”

那两名侍从走过来抓住飞雪的双臂,海如风却忽然蹲了下来,他本来是站着,两名高昌侍从在他的身边手握弯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一蹲下来,那两名侍从只觉得刀下忽然便空了。

他毫不迟疑,在地上打了个滚,脱开两名侍从的掌握,双手各击出一拳正正地击在抓住飞雪的另两名侍从的膝盖上。那两名侍从惊呼了一声,双腿一软,摔倒在地。

他立刻站起身来,抱着飞雪向旁边跃开。

但此时高昌侍从都知道他不易对付,早就小心戒备。见他跳开,立刻一拥而上,团团将他围住。他却也并不想跑,只是紧紧抱着怀中的飞雪,沉声道:“你真要这么做吗?”

飞雪不敢看他的眼睛,低垂下头:“我只想你平安。”

海如风脸上神情数变,不知是喜是悲,道:“你可知道,若是火魔之门打开,方圆几十里内的一切都将化为灰烬。不仅蒙古人会死,高昌人也一样会死。”

她点头,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所以,我要你先跑,跑得越远越好。”

他心里一酸,轻声道:“若是你死了,我一个人跑又有什么意思。”

他这句话一说完,忽然伸手勒住飞雪的脖子。飞雪一惊,他用的力气很大,似乎恨不能马上折断飞雪的劲骨。“祭祀的方法是用你的血开启火魔之门,若是我勒死你,你死之后,不会再有鲜血流出来,火魔之门便不能再打开了。你放心,若是我能活着回去,我必然会以死相求,请父亲不要屠城。”

他一边说着话,手上慢慢加力。只见掌下的飞雪面孔涨得通红,一双纤秀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眼睛里慢慢地渗出两滴豆大的泪珠。

他心里更是刺痛,手中用的力气也不似最初那么大。也便是因他这样一迟疑,一道惊鸿般的刀光自他的胁下一闪而过。

飞雪蓦然脸色惨白。他一惊,低头去看,只见一把弯刀正正地刺入了飞雪的胸臆之间,而握着弯刀的则是容飞星。

一滴鲜血自刀锋上滴了下来,落在飞雪脚下的山石上。那一滴血一落下来,便立刻渗入石中不见。不过是小小的一滴血,许多人在日常生活中都会偶尔受伤,受伤后便会流出血来。流得血多的时候,要用布包扎一下,血少之时不过就是放在嘴里吸吮一下罢了。这一小滴血落入山石中,若不是飞雪的血,也便落下去了,只是这却是飞雪的血。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块山石上,鲜血落下的地方。

海如风不由地松开了手,只见那个地方正在升起一小团血红色的火焰。便在此时,一大群蝴蝶蓦然现了出来。蝴蝶来得很是突兀,全无征兆,并非是从哪里飞来的,而是忽然就出现在空气中。

蝴蝶一飞出来,便向着飞雪围了过去。

与此同时,那团血红的火焰也正在迅速膨胀,燃上飞雪的衣角。海如风忽然用力将飞雪推开,大声叫道:“快走,火魔之门已经打开了。”

他这样一喊,众人才忽然省悟过来。人们立刻惊呼一声,四散奔逃。

但那火焰燃烧得如此之快,整座山都正在燃起熊熊的大火。不仅是整座山,整片沙漠,高昌、蒙古人、黄沙、飞雪、触目所及,皆在大火之下。

只有蝴蝶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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