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蝴蝶将飞雪围在中央,飞雪受伤甚重,却仍然见到身边的情形。她忽然福至心灵,那些蝴蝶似是来救她的。她回头寻找,火焰正在吞噬海如风。她尖声叫道:“不要救我,要救就救海如风吧!”
她忽然想到七岁那一年的冬天,在火焰之山,她拾起的那只断翅之蝶。难道说,那蝶本是妖魔,现在就是它来报恩了?
“若你真是为了报恩而来,就放开我,带海如风走。若是海如风死了,我一定也活不下去。”
蝴蝶迟疑了一下,飞雪反手抽出胸腹间的弯刀,架在自己颈上,“若你不这样做,我现在便死。”
蝴蝶似知她心意已决,黯然自她的身边退却,将海如风围了起来。千万只蝴蝶托着海如风腾空飞起,向着远方飞去。海如风身在空中,却仍然不甘地回首:“飞雪!飞雪!”
他凄怆的叫声,在茫茫的沙海之中凝而不散,就算经千年的风雪,也不会自记忆中淡去。飞雪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远,眼前一片血红,沙漠一片血红,天地间一片血红!她想,也许这便是火之地狱吧!
我只觉得头大如斗,为何关系到我的故事会是如此错综复杂。本以为三年前的记忆便是我自己,想不到又会回忆起650年前事情。
我颓然坐倒,坐在高昌遗址的祭坛上。三年前的官家小姐慕雪应该是我,但650年前的高昌公主容飞雪似乎也是我,而慕容家戏班里的戏子慕容雪飞仍然是我。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我?
我满脑子皆是哲人的困惑,虽然我没什么知识,但也偶然听“很有知识”的霞飞在“悲秋”之时吟过这样的诗句: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听她吟诵的时候问过她这是什么意思,她翻了翻白眼回答我说:“这你都不知道吗?这就是说,人们转世了一次又一次,没完没了,可是江上的月亮却永远都是一样的。
原来如此,这句诗与我现在的心情太相似了。我下意识地吟了出来:“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更有见识的班主以一种深沉莫名的语气接着说:“有一个叫尼采的波斯人曾经说过,人存在是为了什么?为了虚空吗?答案当然是:不是!”
波斯?!听说现在早没这个国家了,不过班主说是就是吧!
我抬头看看班主,看看身边的姐妹,再看看半空中的翼不飞,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650年前的我已经死了。”我自言自语。
翼不飞扇动着双翅,那双翅膀怎么看都像是蝙蝠的翅膀,真不能想像他居然是蝴蝶的妖魔,大概任何东西长大了,都会变得不那么漂亮。“你确是已经死了。但在你死以前,我却保住了你的灵魂不散。我一直保留着你的灵魂,想要找到一个适合你的身体。”
“适合我的身体?”
“不错,并非所有的灵魂都可以匹配所有的身体。除了是投抬转世以外,想要找到一个合适的身体,几乎是万里挑一的。为了寻找这个身体,我一直在高昌附近等候。”
“为什么要在高昌附近等候?”
“因为灵魂是很脆弱的东西,我无法将她带去,只能将你的灵魂封印在高昌的祭坛中。想要在这附近找一个适合你的身体就更加渺茫,我一直等了650年,才总算找到了一个女孩。”
“慕雪?”
翼不飞微笑道:“不错,正是她。”
我默然,到了这个时候,不用他解释,我也明白整件事情的经过了。他找到了慕雪以后,想尽办法将她引诱到高昌祭坛,就是为了在这里杀死她,然后再将650年前我的灵魂放入慕雪的身体里。
于是,到了现在,我有了慕雪的记忆,也有了容飞雪的记忆。可是,我到底是谁呢?
我怔怔地想,即感觉不出我是慕雪,也感觉不出我是容飞雪。说到底,我只应该是那个戏班子里唱戏的慕容雪飞。
说起来这个蝴蝶妖也算是痴情之人,为了报恩,一直守候容飞雪的灵魂650年。
“后来怎么样了?我死了以后,海如风还活着吗?”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我明明还活着,却应该已经死了。明明已经死了,却又活了回来。
翼不飞静静地看着我,过了半晌才道:“他还活着,只是他却变得十分暴戾,滥杀无辜。”
我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班主捉到的那个女鬼又是怎么回事?这附近是否真有魔界之门?”
翼不飞轻叹:“所谓的火魔之门,其实是通往魔之界的前兆。那门一打开,不同世界之间没有生灵的那个区域就会首先降临,而火之魔界就是火焰之山连通魔界之间的那个区域。”
我不等他说完,便追问道:“如果是这样,那这里岂非早应该变成妖魔的世界?为什么人们还能生存。”
翼不飞低声道:“很简单,因为后来有一个人又将火魔之门关上了。”
居然还有能关上火魔之门的人,这个人岂非比我还厉害,“那人是谁?”
翼不飞却没有回答,反而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你想回到650年前吗?”
我一怔,我为什么要回到650年前?我现在活得好好的,还可以到杭州去找我那退休了的县长老爸,说不定还能嫁给一个贵胄公子,从此过上吃香喝辣的生活。我为什么要回到650年前,何况高昌已经毁灭了,我回去干嘛?若是没毁灭,我还是公主,那回去也便回去了。
他道:“你忘记海如风了吗?”
我呆了呆,海如风……本以为这个妖魔可能和我前世有着莫名其妙的联系,想不到并非如此,我前世爱的人居然不是他。
我以手支颐,各种念头纷纷涌上心头。听说蒙古人过着四海为家的生活,每天住在马背上,无论那位容飞雪公主是否会骑马,我自己是绝不会的,若是让我骑着马四处去跑,那岂非会把屁股颠成四瓣?
虽然说,海如风是一个长相颇为俊秀的年青人,不过,在记忆里,这人似乎对老婆不佳,动辄打骂。这样的人,怎么可以拿来当老公?
现在已经是民国了,许多洋人说了许多话教导妇女们要摆脱男人的控制,不仅要自由恋爱,还要红杏出墙。尤其是不允许男人打妇女,对妇女要特别地尊重和爱护。那些不开化的蒙古人,一定不会明白这些。
若是要我与一个野蛮成性的男人过一辈子还不如立刻死了算了。我主意一定,摇头道:“我不想回到650年前,我现在过的好好的,为什么要回去?”
他若有所思地笑笑,“无论你是否想回去,都无关紧要,我会尊重人的决定。”他抬头望着飞雪的长空,“我就住在火焰山上,你可以在那里找到我。”
他震翅飞走,留下我们一班女人。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我的身上,班主似乎不相信我的决定,又追问了一句:“你真不想回去吗?”
我耸了耸肩,这个动作也是跟洋人学的,“当然不想,我现在很好,非常好!”
冷风夹着飞雪打在我的脸上,我真的有我所形容的那样好吗?
飞雪!飞雪!
冥冥之中,那个凄怆的呼声一直在我的耳边回响,我忘记他了吗?我真的忘记他了吗?
吃晚饭的时候,霜飞再次将把她碗里的肉夹给了我。不仅她这样做,许多姐妹们也纷纷效法,我看着碗里那堆起来的小小肉山,忍不住问:“你们这是干什么?”
众姐妹互视了一眼,霜飞道:“雪飞,我觉得你还是会回去的。”
我还是回去?为什么她们都这样相信?
我瞪了她一眼,埋头吃肉。我不回去,打死我也不回去。可能是心里觉得不安,连肉落在嘴里都觉得苦涩。我味如嚼蜡般地吃着平日里吃不到的美味,自己都觉得好像再也吃不到慕容家厨娘做的不算好的菜肴。这种心情真让人沮丧,我用力地放下筷子,推案而起,大声说:“我不回去!我决不回去!”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那本来也不是我的年代,我回去干嘛?”
大家一起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似乎我是来历不明的怪兽。我叹了口气,饭也不想吃了,走出茶馆的大门。
门外仍然是漫天飞雪,我在茶馆门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抬头看着深蓝的天空,难道真不回去了吗?
老文书站在不远处,瑟缩地注视着我,在他的身边围着几个人切切私语。看他们的样子,恨不能一脚把我踢出吐鲁番去。
我瞪着他们,大声说:“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谁也管不着我。”
那几个人吃了一惊,老文书嗫嚅着说:“小姐,你不是答应过我要离开这里吗?”
我故意抵赖,“我不想走,你们又能把我怎样?”
几个人对视了一眼,一起摇头,他们当然不能把我怎样,他们都是一些平凡的人,对于妖魔鬼怪怕入骨髓。
我的手摸向胸前,却摸了个空。我一惊,低头去看,那块玉佩应该挂在那里。但一眼望去,我的颈上空空如也,想必是不知何时,玉佩上的带子断了,玉佩便不知所踪。
我心里立刻沮丧起来,如同丢了几十个银元。
我连忙满地寻找,努力回忆今天经过的地方。一路自高昌回来后,便进了高昌茶馆,在进城门的时候,我还摸了摸胸前,那玉佩还在那里。
老文书看见我团团转,忍不住问我:“小姐,你在找什么?”
我答道:“我的玉佩,我的玉佩不见了。”
老文书一愕,“就是那块奔马玉佩吗?”
我点头。他自言自语地道:“那可是重要的东西。”他回头对身后的人们说:“快帮小姐找玉佩。”
那些人哄然答应了一声,立刻仔细地寻找起来。
我心里慌急,竟似比丢了几十个银元还觉得不舍。潜意识隐隐觉得,那似乎是我与他之间唯一的联系了。
忽听一个维族人叫道:“在这里了,在这里了。”
他自街角的雪堆中摸出那块玉佩,我飞奔过去,一把抢了过来。虽然是飞雪的严冬,我的额上却出了一头的冷汗。
老文书道:“小姐……”
我立刻打断了他,“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才不会感谢你呢!你就是想赶我走,才帮我找玉佩。”
我紧握着玉佩一边说着话,一边回头望向高昌茶馆里面。不知何时,班主和姐妹们都走出来。每个人都无言地看着我,如同生离死别。
我强调了一句:“我也不感谢你们,你们都想赶我走。”
这句话说完,我的眼前便有些模糊起来,我抬头向天,用力眨着双眼,不让眼泪流下来。我知道,赶我走的不是她们,也不是老文书,分明就是我自己。
班主叹了口气:“雪飞,前路珍重。我相信魔界的开启与你灵魂的复活息息相关,你走了以后,魔界便会重新关上。对于我来说,也许我更关心的不是你,但我相信,你一定能够明白。”
我明白,我当然明白。其实深心之中,我早就明白我会离开这里,回到那个整日骑在马上,能把屁股颠成四瓣的年代,做一个野蛮的蒙古人的妻子。
我说:“我的行头里藏了五块银元,是我三年来存的私房钱,班主你可别独吞,给姐妹们买点肉吃吧!”
班主无言地点了点头。
我又说:“我去年经过上海的时候,遇到过一个圣约翰大学的学生,名叫白卓然。他爸爸是星旗洋行的东家,很有钱。他和我说过,等他毕业了就娶我为妻。我可没相信,不过,说不定他当真的。”
姐妹们都无言地看着我。
“要是以后你们到了上海,能不能帮我和他说一声,别再想我了,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人结婚吧!”
我看了霜飞一眼,“要是他真喜欢戏子,就便宜霜飞了。”
霜飞忽然掩面哭泣,转身冲入茶馆之内。她这样一哭,所有的姐妹就都哭了起来。
我嘻皮笑脸地说:“你们哭什么?我是当王妃去了,要替我高兴才对。”
我转身向着高昌遗址的方向走去,班主在我身后叫了一声:“雪飞!”
我不敢回头,却豪气干云地挥了挥手:“又不是生离死别,就当我嫁了好人家,攀高枝去了。以前有许多姐妹们出嫁的时候,你们都没哭,不都是嫉妒地暗暗诅咒人家没好日子过吗?”
身后一片号啕大哭之声,我用力瞪大了双眼,眼前却仍然一片模糊。虽然我没有死,但是一旦离开这里,与死也没什么区别了。
班主长长地叹了口气,扬声道:“雪飞,珍重!”
最有知识的霞飞大声读出一首词:“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人到情浓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其实她真的挺有知识的,我到现在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