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还记得,西域那些大雪纷飞的日子!
“呔!呔呔呔!呔呔呔呔呔呔!”慕容霜飞身着一袭大红色的紧身短打,头上插了两根半长不短的野鸡翎子,出现在观众的面前,她一亮相立刻便引来彩声阵阵。
她是这个戏班的头牌,人长得虽然不是特别漂亮,但一上了妆却出奇的美。而且她的身段柔软,功底深厚,唱腔也很不错,引得许多达官贵人都十分着迷。
她虽然有许多次机会离开这个戏班嫁入豪门,但她生性高傲,对于做高官或者巨贾的小老婆无法接受,一心想要做正室。在我们这个年代,身为一个戏子,便是下九流。所谓之□□无情,戏子无义,道尽下九流的生存本质,但也可从侧面看出生存的悲哀与艰难。
先说说我们这个戏班:慕容家!
所有的人都姓慕容,因为班主姓慕容。班主是个二十七八岁的美艳少妇,不知是何来历,无人知道真实姓名,人人都叫她慕容。我们这一大群女孩子便都以慕容为姓,我叫慕容雪飞,最红的是慕容霜飞,还有慕容露飞、慕容烟飞、慕容影飞等等等等。
我们这个戏班,如同大多数的戏班一样,走江湖卖艺,在一个地方不会停留太久。这几年来,我们走遍了中国东部大多数的地方,像是上海广州南京北平这些大城市都去过了。小城市也几乎都到过了。大城市里的人见过的市面多,我们这样的一个小戏班很难找到演出的场子,反而不及小城市,竞争没那么激烈。
东部都走遍了,班主便忽然兴起,决定向西发展。于是我们便从北平出发,沿着古代的丝绸之路向西行去。一路走一路卖艺,越往西来,风沙渐硬,人情渐犷,吃的东西也粗糙得多了。
姐妹们虽然不敢叫苦,心里却已经开始埋怨。只有我全无不适之感,反而越来越觉自在。
西域的天空,似乎更加高远,天上的飞鸟也益发凄凌,连云都是爽爽朗朗的,一点都不拖拖拉拉。不似上海广州这些地方,整日粘搭搭湿搭搭,见不到云影,却整张天空都是阴沉沉的,让人心都变得婆婆妈妈起来。
我们经过了西安,兰州,再往西走,便要进入沙漠。但班主仍然没有回头的意思,似乎真要到沙漠上去传播慕容家的戏剧文化。
不远处隐约出现大山的影子,那便是传说中的天山。天气越来越炎热,班主说:“就要到吐鲁番了。”
霜飞露出不满的神色,“听说那是一个可以热死人的地方。”
霞飞立刻接嘴:“西游记里都说了,那地方连一滴水都没有。”其实霞飞并没有看过西游记,顶多也只是听过几出猴戏罢了。但她最喜欢标榜自己的博学多知,把自己当成一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大才女。
“我们还是回西安吧!”霜飞说。她是唯一敢对于班主的决定提出置疑的人,因为她是头牌。
班主淡淡地瞟了她一眼,“什么时候回西安,由我决定。”
霜飞便闭上了嘴,谁都知道班主这样瞟你一眼就是代表,你可以闭嘴了。霜飞是个聪明人,在未成为大太太以前,她是绝不会真得罪班主的。
有传闻说班主在未做班主以前是一个很传奇的人,据说还是一位女杀手,不过在一次执行任务成功后,就退出了杀手界,不再做这个有钱途的职业了。这一大群女孩子,也都是她从街上捡回来悉心养大的。因而她不仅是戏班班主,还是我们的再生父母。
那传闻是真是假无人知晓,但她绝对是一个有本事的人。无论是□□白道都能摆得平平的,让我们戏班这一大群女孩子可以在这个并不算太平的世道还能太平地生存下去。
我们在吐鲁番那家高昌茶馆里搭了戏台,来来往往的维族人都惊奇地停下了脚步,他们在城中生活了那么久,还不曾看到过唱戏呢!内地来的汉人却很兴奋,他们离开汉地那么久,也长远不曾听过戏了。
如同班主所料,我们的戏班在吐鲁番大受欢迎,场场爆满,连本来颇为不满的姐妹们也转怒为喜,兴奋异常。谁都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是虚假的,只有抓在手里的钱财才是真实不会骗人的。而且最好换成金条,无论什么年代,清朝也好,共和也罢,黄灿灿的金条永远都不会贬值。
“女鬼,往哪里跑!”霜飞大喝了一声,亮出宝剑。她口中所说的女鬼便是我,我此时身着一身白衣,水袖长长地拖在地上。
不要认为我有多美,在许多人的描述中一提到白衣飘飘的女鬼便难免联想到小倩、小翠、小谢、阿宝之类的美女。可惜我现在被画得面如白垩,连嘴唇上都没有一丁点血色,眉毛也染白了。若是深更半夜照一照镜子,连我自己都会吓得昏过去。
一顾盼间,低下的观众纷纷倒吸了口冷气,恨不能我立刻便死在霜飞的剑下。
每一出戏中,霜飞都是主角,我就是为霜飞配戏的那个相反的角色。每个故事都是一样的,有一个主角就必须有许多人众星捧月般地陪衬着她,否则如何能突出主角的美丽善良勤劳勇敢和反面第一号的凶残恐怖恶心卑劣?
我的角色可谓意义深长,若不是因为我,霜飞也不会那么受人喜爱。
我甩着水袖满场游走,霜飞紧追不放。按照剧情描述,我在走了几圈之后,便要被她追上,然后很难看地“死”在她的宝剑之下,再次成全她的美侠女之名。
我也正打算这样做,便在此时,茶馆里的灯火忽然一黯。
所谓之一黯,并非是熄灭,就是莫名其妙地灯火一黯。灯光的亮度在瞬间减少了一半,整个茶馆都变得莫名的昏暗。
我下意识地停住脚步,侠女霜飞也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说起来我们两人还真不够专业,据说有敬业精神的人,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也会继续把戏唱下去。
我才停住脚步就看见台下的观众一起指着天花板:“看那边,看那边。”抬起头,一个和我几乎一模一样的人从天花板上飞了下来。所谓之一模一样,便是她也穿着一身白衣,长长的水袖一直拖到脚后跟。面如白垩,比我还白上三分。脸上除了眼珠之外,再也没有一丝别的颜色。
她的头发亦如同我一样披散着,没有一点装束。
观众齐声欢呼:“又来了一个女鬼。”
我与霜飞面面相觑,这绝对不会是出于戏班的安排。
那女鬼飞到舞台之上,停在我和霜飞的中间。此时霜飞手持宝剑,英气逼人,我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另一个女鬼看看我,又看看霜飞,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那只手上指甲尖如利剑,长得令人乍舌。她一把抓住霜飞手中那把中看不中用的剑,轻轻一扭,那剑便立刻被扭成了麻花。
霜飞吃惊地看着仍然持在手中那把变形的剑,那剑虽然不是什么神兵利器,但至少也是钢铁所制,居然被人用血肉之躯扭成废铁。
那一瞬间,我们两个人的心里同时产生了一个想法,这个从天而降的“女鬼”只怕真是个女鬼。
这念头一产生,霜飞立刻尖叫一声,向着台下落荒而逃。她可从来不曾如此狼狈过,在舞台上,一向是她把别人追得落荒而逃。
那女鬼磔磔地怪笑着,转头望向我。我没有落荒而逃,并不是我不想,事实上,我已经腿脚发软,失去了跑的力气。
她逼视着我,一步一步向我走过来。那张白垩般的脸离我越来越近,几乎便要贴在我这张白垩般的脸上。
我张大了嘴,想要尖叫,但喉头格格做响,就是发不出声音。但我忽然发现一件事情,那个女鬼,也许并不真是一个女鬼,当她的脸与我近在咫尺之时,我明显感觉到从她嘴里喷出的臭气。
那气息中人欲呕,若我不是被她吓得失魂,只怕早已经批评她太不讲卫生了。其时牙粉早已经流行中国,就算是我们这些四处流浪的江湖艺人,也都会每天刷牙两次。
她直直地伸出两只手,搭在我的脖子上。那种情形绝不陌生,据说刚从坟地里爬出来的僵尸都是这样对待自己颇为钟情想要拉他们入地下做伴的人。
我们两个面面相觑,打扮完全一致,至于相貌是否一致便无从知晓,任何一个人的脸被画成这样,看起来都是差不多的。整个茶馆之中鸦雀无声,台下的观众看得聚精会神,没有一个人逃走,他们不会白痴地认为这个女鬼也是我们戏班的一员吧?
我可不是一个胆大的人,事实上我一直胆小如鼠。看见一只蟑螂都会大惊小怪地尖叫半天,更何况是被一个不明来历的女鬼掐住了脖子。
完了完了,谁来救救我。
我的念头还没转完,一个人影闪电般地自后台飞掠上来。那人身着一件侧缝开到大腿根的深蓝旗袍,旗袍上用金线盘着凤凰图案,一头蓬松的卷发上别着两根亮晶晶的发夹。
她每次出现,总是艳光照人,若她不是我们的班主,自己愿意上台唱戏,只怕就没有霜飞混的地方了。
不过她的旗袍的侧缝实在是开得太高,一行动间,整条白晰的大腿便跃然眼底。我明显听到下面观众倒吸冷气的声音,如此大饱眼福的机会,也是千载难逢。
她一到我的身边,便抓住那个女鬼的双手,轻轻一抬,便将她的手自我的脖子上分离开来。然后另一只手拉住我的衣服向后一拖,我便被她拖得踉踉跄跄地退出几步,几乎跌倒在地。
那女鬼怪叫了一声,依样花葫芦,又伸出两只手臂,想要掐住班主的脖子。但她的手还不曾碰到班主的衣袂,班主闪电般的出手,在她的额上贴上了一张符咒。
那女鬼立刻全身一震,双眼翻白,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班主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心领神会,也惨叫一声,叉手叉脚地倒下,这便代表着我已经被降服,死得很难看。
台下掌声雷动,观众们兴奋异常,他们今天不仅看到了两个女鬼,还看见了班主的大腿。
班主笑咪咪地向着台下施了一礼,拖着地上的两个“女鬼”施施然地走下台去。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班主居然力大无穷,如此轻描淡写地拖着两个人,不费吹灰之力。
到了后台,所有的姐妹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叽叽喳喳,“这到底是什么妖怪,居然和雪飞的扮相一模一样。”
我从地上爬起来,看着那个昏迷不醒的女鬼。
“她脸上也涂了□□吗?怎么会那么白?”胆子最大的烟飞用手指甲揩着女鬼的脸,出乎意料的是,她揩了半天,都不曾揩下一点粉末。
她打了个冷战,下结论般地说:“她没染东西,她的脸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而最喜欢拍马屁的露飞则抓紧时机,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还是班主厉害,居然一出手就制住了女鬼。班主平时那么温柔和善的人,真看不出有那么大的本事。”
她口中温柔和善的班主此时正阴沉着脸,眼露凶光地盯着地上那个女鬼,“露飞,去拿一碗鸡血来,烟飞,找五根长钉,霞飞,去城里的寺院取一把香灰。”
众人领命离去,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雪飞,去洗洗脸,今天不唱戏了。”
我打了一盆水,将整张脸埋在水中。涂了□□的脸是很难洗干净的,我每次都是这样把脸埋在水里,直到自己几乎被淹死。
水下是个安静的世界,在溺水前的一刻,我分明听见有人呼唤的声音:“飞雪!飞雪!”
我吓了一跳,抬起头,盆里的水已经变成了白惨惨的泥汤,周围空无一人。我狐疑地四处张望,难道刚才听到的叫声不过是幻觉?
烟飞自门外探头看了我的一眼:“还没洗完吗?班主要降妖了。”
降妖?!我找了块干布胡乱地擦了擦脸,以唯恐天下不乱的速度跑回去。只见班主正将那些香炉灰倒入鸡血之中,搅拌均匀,然后将那五枚长钉仔细地在鸡血中浸泡。
接着温柔美丽和善的班主就做了一件很恶心的事。她将长钉自鸡血之中拿出来,手持榔头,将五枚长钉毫不客气地钉入那女鬼的手掌心,足心和头顶心,比受难的耶稣都多了一根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