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可怕的是,当她将钉子钉入的时候,那女鬼虽然被符咒镇制着,却仍然睁开翻白的眼睛,嘴里发出可怕的怪声。
班主却毫不客气,咬牙切齿地敲着榔头,每一下都能看见自女鬼的伤口渗出的鲜血。这至少说明一点,她不是鬼,听说鬼是没有血的。
旁观的姐妹们个个面色苍白,传说中的降妖可不是这么恶心的。班主还未钉完那五枚钉子,倒有一半的姐妹悄悄地溜了出去。
待她的酷刑终于结束了,此地几乎已经成了人间地狱。妖血加上鸡血溅得到处都是,班主那美艳动人的脸上也被溅上了血迹。
露飞颤抖着手送上一块雪白的毛巾,“班主,你先擦擦脸吧!”
班主接过毛巾,又说了一句让露飞心惊胆战的话,相信她一定立刻后悔自己在此时的阿谀奉承的行径。“露飞,你留下来看着这个妖怪,有什么异动,立刻通知我。”
露飞脸色瞬间惨白,几乎可以媲美地上鲜血淋漓的妖怪,她颤抖着声音问:“班主,你说什么?”
班主露出一抹艳丽无匹的笑容,“我说让你留下来看着这个妖怪,一有异动,立刻通知我。”
这抹美丽的笑落在露飞的眼中只怕比魔鬼的笑容还要更加可怕,我相信她没有当场昏倒安全是摄于班主多年的积威。剩下的姐妹立刻脚底抹油,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间如同屠宰场一样恐怖的房间。
我悄然转身,正想人间蒸发,却听见班主叫我的声音:“雪飞,你到哪里去?”
我身子一僵,停住脚步,“我帮霜飞整理行头。”我可是第一次这么热心,平时看着霜飞就觉得不爽。
班主拍了拍我的肩头,“跟我来。”
我松了口气,原来只是“跟我来”,还好没有把我留下来和马屁精露飞一起看守怪物。
我们两人走出茶馆,已是黄昏,长街之上,人们来来往往,继续着一天最后的繁忙。入夜以后,街上便几乎看不到人了。这里不是东方繁华的上海,几乎是没有任何夜生活存在的。也许唯一可以称得上夜生活的便是我们戏班演的戏,只不过,奉班主圣旨,今天休息。
她向着西方指了指,“你可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沙漠。”我想都不曾想,立刻回答。
她摇了摇头:“我不是说沙漠。”
“天山。”我立刻更正,任谁都知道,前方除了沙漠便是大山。
她又摇了摇头,“我是说更近的地方。”
我蹙起了眉,更近的地方就是被称为火焰山的那座红色的山,连西游记里都曾经提到过。
“出城四十里,便是古代高昌的遗址。”班主看了我一眼,“雪飞,你并不是第一次到这里。三年前,我在高昌城中发现了你。那时你昏迷不醒,全身伤痕。我们都以为你会死去,但却仍然存着万一的希望。你一直昏迷了两个月之久,但两个月后,你却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我默然,从来不曾有人提起过我过往的事情,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忘记了一切,连自己的姓名都不记得了。
“我给你起名叫雪飞,因为我发现你的那一天,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我不知道你的年龄,也不知你来自何方。你看起来大概十六七岁左右,所以我便告诉你,那一年你十七岁。”
“干嘛告诉我这些?”我闷闷地说。
三年以来,我不过是班主手下最普通的一个女孩子,即不是特别美丽也不是特别丑陋。学戏学得三心二意,还好天生比较聪明,什么都可以敷衍过关。
在戏班的日子,说不上特别开心,却也绝不乏味。姐妹们如同任何普通的女性团体一样,勾心斗角,明争暗斗,但却让我感觉到生活的趣味。
我不算是特别出尘淡然的一个,偶尔也会拍拍班主的马屁。但也绝算不上特别工于心计,把得失看得比什么都重。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我都是一个平庸得不能再平庸的女孩子了。
我也不如霜飞那样有远大的志向,从来不曾梦想过嫁入豪门。只要能做个高官的姨太太,或者是衣食无忧的平民老百姓的妻子,我便于愿足矣。我以为我今年二十岁,虽然年纪有点大了,不过现在是民国,与满清不同。二十岁的女孩子还没有出嫁,说的好听点,那叫新潮,若是落在旧派的人口中,便觉得嫁不出去了。
但我们是下九流,下九流的女子,嫁得晚点也没什么希奇。
若是我一生便这样平淡的过去,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我却有奇异的预感,平淡如水的日子即将结束。过去的三年,或者只是浮生中偷得的半日闲暇,我的宿命究竟不在此处。
班主说:“我幼年学道,师傅教过我看人的前世。我在看到你的第一眼时便觉得惊奇,因为我竟然看不出你的前世是什么。你有些奇怪,不像是这个世界上的人。”
我眨了眨眼睛,“难道我是妖吗?”
班主露出嘲讽的笑:“有你这么笨的妖吗?”
我呆了呆,太直接了吧?虽然我没什么本事,也许我只是被法术封印住了。不是有许多传奇故事都是这样写的吗?
“干嘛告诉我这些?”我又重复了一遍,班主说来说去,到底没有说出自己的用意。
“两个月前,我遇到同门师姐。她提到高昌附近魔氛颇重。似乎有一道门被打开了,魔们正在陆陆续续地从这道门进入这个世界。”
我忍不住打断班主的话,她老人家不过才二十七八岁,却好像有点老糊涂了。“班主,你说的是真实的事情吗?听起来怎么那么像戏词?”
班主瞪了我一眼,“妖与魔不同,妖是世间之物修炼成精,而魔则是居于魔界,自成体系。我今日所降,并非是世间之妖,而是来自魔界的生灵。魔界与人间虽然可以互通,但想要穿越其间的那道关卡却是很难的事情。因而魔界众生通常要积聚千年之力,方才能打通魔界与人间的通道。”
我叹了口气,心里唯一的感受便是:真让人哭笑不得。“难道关卡还有人看守不成?这个看守的人岂非有通天彻地之能?”
班主露出一副懒得和我解释的嘴脸:“并非是有什么人在看守,或者是造化的安排。不同的世界中间,有一个没有生灵居住的区域,这个区域很难通过,一不小心就会因为空间的错位而身首异处。就算是能够进入这个区域,也很难抵达彼邦。”
班主这次用了一些颇为西洋的词语,在这个年代,洋人再次大量涌入东方,与古代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们不再走丝绸之路,而是坐船前来,并且带来了洋枪洋炮。
新式的人们都喜欢用一些莫名所以的洋词,说的人自己未必知道其中的深刻含义,听的人更加云山雾罩,却又不愿显出自己的无知来。
班主虽然没上过大学堂,却一定也是学了那些新式人的腔调,说的话让我似懂非懂。
“总之就是很难穿越的?”
班主点了点头,“我师姐在高昌附近却发现了使魔物自由来往于人间与魔界的通道,她很惊讶,不知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为了这个原因,她正四处联系师姐妹,希望能够尽快将这个通道封死。”
可是那到底又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忘记了过去,凑巧被他们在高昌附近发现,并不等于我就与这个什么魔物的通道有关。
“除了调查这个魔界的通道以外,我也很想帮助你回忆起你的身世。我有奇异的预感,你的一切似与魔界通道有关。也许当你恢复记忆之时,便可以侦知魔界通道的秘密。”班主下结论似的说。
这话让我精神一震,原来我是如此重要吗?这么久以来,我都被霜飞打压着,全无出头之日,居然会有这么一天,我成为传奇故事的主角。我完全忘记了班主所说的一切都不过只是她的推测,单纯地相信只要我回忆起一切,便可以解决这个困扰着班主的魔界通道之迷。
我们在吐鲁番的街市上穿行,许多白种人的脸和黄种人的脸交错而过。班主说过,西方人把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分了品种,如同乡下人把驴和马都分了品种一样。白种人和黄种人生的孩子叫混血儿,他们与骡子是不同的,因骡子只有一代,但混血儿却仍然保有生殖的能力。
我的脑子又开始不切实际的幻想,总觉得这个世界太神奇,让我经常感觉到不可思议。或者是我不适合这个世界,不过是自时空的缝隙中错误地泄露出来的一粒尘埃。
班主带我到了县政府门外,与看门人交谈了几句,那人便引着我们进去,找了一位老年文书。真不知班主是如何在区区几日之内就打通了县政府的关系。
那老年文书对班主很客气,一见了面就说:“慕容班主,我可是真爱看你们戏班子的戏。我都被发配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吐鲁番三十年了,前清时就在这个地方当文书。后来建了民国,以为总算可以回老家,谁知还是在这里当文书。只怕到了死,也会死在异地他乡,连这付骨头也休想回故乡安葬了。”
他一见面便啰里八嗦地说了一通话,很将我们这些走江湖卖艺的下九流戏子引为知己。
班主陪着他唏嘘感叹了一会儿,说了一些让人感动落泪的话。班主在这方面有令人咋舌的才能,可以轻易与各色人等打成一片。
闲话总算告一段落后,便步入正题,班主问道:“老先生,您在这里三十年,这附近的往事应该都了如指掌吧!”
老文书露出骄傲的神情:“那当然,虽说我不是吐鲁番本地人,但若说起城内城外的旧事,只有我是最清楚的。这县里有许多秘密文书,可都是我撰写的。连县长大人都不知道。”
“老先生可知道三年前,这城中是否发生过什么古怪的事情?”
“若说三年前最古怪的事情,莫过于前任县长的女儿慕雪小姐爱上了妖怪,与妖怪私奔的故事了。”
“快说说看是什么故事,说不定我们还能编出戏来演一演呢!”班主显示出十二万分的热情。
那老文书本就是终日无所是事,三八程度绝不压于任何一个街头巷尾嚼舌根的老太婆。“这故事说来话长,那位慕雪小姐,长的可真是花容月貌。她刚来到这吐鲁番的时候,见过她的人还以为是仙女下了凡呢!那皮肤,冰肌玉骨,吐弹得破。那眉眼,春山黛黛,秋水盈盈。那腰身,弱柳拂风,纤纤一握……”
我叹了口气,这老文书应该改行去做说书的。我忍不住打断了他老人家梦噫般的自言自语:“有那么美的人吗?”
老文书抬起昏花的老眼,不满地瞥着我:“当然有,慕雪小姐就那么美。”
落日的余光隐隐照在我的脸上,他忽然双眼发直,凝视着我的脸,他的眼中分明现出一抹恐惧之意。他伸出手指着我的脸:“你……你……”
我眨了眨眼睛,“我怎么了?”
他惨叫了一声,转身向内堂奔去:“有鬼啊!有鬼!”
剩下我与班主面面相觑,我没有上妆,为何他会把我当成鬼?“难道你就是那个花容月貌的慕雪小姐?”我注意到班主在说花容月貌四个字时古怪的语气。
我又眨了眨眼睛,“很有可能。”
可是我真的有那么花容月貌吗?连我自己都觉得疑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