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前,南梁交州边境的林邑国权臣李贲叛乱,林邑国是南梁的属国,国主向东主萧衍求援。梁武帝萧衍便命新州刺史卢子雄、高州刺史孙冏出兵帮助属国平乱,并让这二人受坐镇广州的皇族萧鹰节制调动。至于派来皇长孙萧逸协助萧鹰,不过是为他积攒名望,为将来登基称帝做准备。萧鹰在官场上混迹一辈子的人,不用皇帝吩咐他也知道该怎么做,并不敢真的认为皇长孙是来给他当手下的。因此早早就做好一切准备,要给这个未来的皇帝留下个极好的印象,光准备一份光鲜亮丽的大功劳尚不够,还需好生招待伺候,自己治下不能出任何差错方可。
他自有门路,早就了解这位皇长孙的脾性,萧逸此人自认风流倜傥,平易近人,这次一路南下,他多次微服外出,交了不少不晓得他身份的朋友。此人在建康常常出席白衣学子的聚会,与那些毫无官身的人座谈论道。与一众才子交情都很不错,名声颇好,整个建康最富盛名的郎君们大多跟他交好,但很不幸的,他偏偏看不顺眼洛宁风。
不过这也可以理解,大司马元戎想将嫡长女嫁给他为正妃,但元锦容公开声名要等洛宁风回来,并不愿意嫁给他,弄的他好生尴尬!虽说后来还是没敌得过各种压力,最终还是嫁入渔阳王府,但到现在还是有人会暗中笑话他捡了别人不要的衣裳。
原本这就是一桩政治婚姻,感情什么的不用当真,萧逸也不在意,他可以和任何一桩皇家政治婚姻中的男人一样,对妻子相敬如宾、客客气气相安无事的过一辈子。他要的原本就不是一段爱情,而是朝中重臣对他的助力罢了!妻子能满足这一点,就可以一直做他的妻子,享受作为他妻子该享受的一切,这是公平交易,萧逸并不需要她多爱自己,对这方面算是可有可无,元锦容爱他更好,不爱也不打紧,不耽误他们好好过日子。
但他的正妃不喜欢他是一回事,所有人都知道他正妃不喜欢他就是另一回事了。他干干等了两年才娶回这位大司马的嫡长女来,还要每天看她迷茫的眼神、客气的笑容,疏离又彬彬有礼的态度,仿佛生怕他不知道自己喜欢的是谁一样。这个亲成的他无比憋屈,他可是堂堂皇长孙,未来的一国之君!结亲结成了建康的大笑话!如果这样他还能对洛宁风有好感,那真是太宽怀大度了!萧家的基因决定,他没那么高尚的情操!
洛宁风在建康风光太盛,万众瞩目,和他二人的纠葛又几乎昭告天下人尽皆知。因此他不但不敢主动找洛宁风的麻烦,还得表现的特别欣赏此人才华的模样,人前人后都大加赞赏。现在到了广州,关注此事的人不多,萧鹰觉得渔阳王怕是不会那么好说话了。何况洛宁风现在的所作所为让别人有足够的理由参他一本,简直是送到别人手上的好机会!
“洛宁风,我当你是自己人,才会这般告诫你!你多年的苦读,多年的努力,无惧生死,差不多拼尽所有才有今天这等局面!难不成只为了哄那小子高兴,便要全部断送?”
洛宁风抬起头,定定的看着萧鹰道:“若他一切安好,我或许还有些别的事情想做,别的东西想要……但现在,确乎只是为了他了!你说的那一切,都比不上我想让他好好的这一个愿望。前途断送便断送,我不在乎!”
“洛宁风!你可真让我失望!”萧鹰道。
“巧了,刺史大人也很令下官失望!” 洛宁风面无表情。
“你这般作为,便能挽回他了吗?我却知道你耍猴一般跟了他一日,他并未给你任何好脸色!这小子心肠硬的很,你已经不是很了解他了,我却早已领教!即便你能挽回他,让他听你的话,跟你走!你自己丢了官,没了身份前程,事情岂不是回到十年前的样子?我还要将原话送你一次!洛宁风,你不把自己关照好,就没有能力照顾他!”
洛宁风豁然抬头,眼睛里射出精光,冷笑道:“若真能回到十年前,我愿意用一切去换!别说前程,便是性命我都不在乎!我的确不了解他了,因为这十年,我没有陪在他身边!但是要什么样的经历才能把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变成他现在这样?我一整天没看见他笑一次!一点都没有!我没有时间把自己关照好了!没有时间像你和陈阙那般从容不迫,先把自己照顾的很好,把自己的前途铺的一片光明再去考虑他了!
若等我稳定下来,伺候好什么渔阳王,和你们这些官员打好关系,前途无忧一切顺利的时候,威儿看我就会和看待你们一样,我再也不可能走进他心里了!
难道你让我先照顾好自己,等到一切都来不及的时候,再和你们一样说一句,怪不得我不关照,都是这个孩子太过顽劣,可惜了吗?刺史大人,很抱歉!我做不到像你们那般风轻云淡,我劝你想开些,若是现在我让你觉得失望,那接下来你只能更加失望!我甚至比怨恨陈阙更加怨恨你!陈阙此人原本我就不是很信,他在我心里就是个伪君子,但是你不一样!你若能顾念一下我娘,顾念一下我外公,帮我关照威儿哪怕一点点,今天就不需要你对我说任何话,我也会倾力报答你的恩德!”
“洛宁风,我再问你一次,你怎知我不想关照他?你怎知我什么没做?”萧鹰双目骤然射出寒光,盯着他道:“你可知我派去的人被他打伤几次?你可知他根本不肯接受任何的馈赠和关照?曾经把我送他的东西砸在我脸上?你可知他年方九岁,就与人在街头混战,将潞州知州的儿子打成重伤?你又可知?山寨围剿那日,你这弟弟一个人杀了多少官兵?这件事凭着陈阙独自岂能压的下来?洛宁风,我只告诉你一件事,这些年来连我也无法可想,只能偷天换日,谎报犯人姓名,找死囚代他伏法的就有两次!”
萧鹰冷冷的道:“你说我有没有关照他,这里面的轻重他不懂,你也不懂吗?你说我看中前程,明哲保身,不错!我一辈子努力就是为了手握大权,但是为了这小子,我暗中担下的干系足够我身败名裂,前程尽毁!有些事情甚至连陈阙我也不敢告诉!不敢泄露一点风声!如果没有冷超然,没有你娘!我为什么要这般保他?为看他把东西砸在我脸上那种骨气吗?洛宁风,难道我非要像你这般胡闹,才叫关照了他?若要像你这样用无法自保去关照他,恕我不认可,也做不到!”
洛宁风呆住了,一时无言以对。
萧鹰冷冷道:“言尽于此,你自己好生想想吧!” 说罢站起身往外走。
“大人!”洛宁风追了出来,道:“既然这样,大人为什么不早些告诉冷家?早些告诉我?你每年来的信都说威儿一切安好,我们什么也不知道!若是早知道他这般……”
“若是早知道他这般,你就让冷超然将他接到建康是不是?”萧鹰看着他道:“建康是什么地方?广州是什么地方?建康遍地都是惹不起的人,在建康一点小事就可能引起滔天大祸,更别说他惹的祸本就不小。你初来乍到,只看到他可怜之处,却未曾看到他可恨的地方!这如果是我自己家的孩子,早就被我打死了!说句不中听的话,冷超然没有本事养他这样的人!他犯的案子若是去拿去建康,冷超然不但保不住他,还会连自身也一起断送!我不告诉你们,是不想看着冷家多年来的基业,毁在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不惧王法权势的顽童之手!我不像你,只想着关照一人而已,我有更多的人需要关照,更多的事需要做!把他留在广州,在我眼皮底下看着!让他自生自灭,那便是我对冷超然多年交情的关照了!”
许久之后,守在书房门外的张士行去内室像萧鹰报告,学道大人走了,并没有留宿,只给萧鹰留下几句话来。
他很感激刺史大人所做的一切,但是无论如何,他做不到看着陈威自生自灭,照看弟弟是他的责任也是心愿,从今以后,无论是陈阙还是大人都不必管威儿了,这件事他来负责!
“士行。”萧鹰沉默了一会才问张士行,“你觉得本官若是对陈威那小子更关爱些,他有没有可能就不会像今日这般?这么多年来,我倒也并没有和他说过几句好话。这孩子……这孩子,唉,最初他也曾与我亲近过。”
“大人!”张士行情绪有点激动:“当初都护大人刚把他抱回府中,几乎日夜亲自照料,穿衣喂饭都不假手他人,如此亲近,可谓宠溺无比,您看陈大人可有好下场了?一块冰能捂化,一块石头却不能,陈威此人实在是顽劣不堪,无药可救!他需别人全心全意对他好,差一点也不行!人对他好时他便赤诚以待,若对他有丝毫不好,他便翻脸无情。哪能人人都为他活着?时时刻刻以他为重?怪不得大人,这样的霸道心性,谁能伺候得了?
学道大人现在能做到的事,难不成一直能做到?用不了多久,他也就会明白为什么大人您会让陈威自生自灭了!哼,能自生自灭都算好的,凭着他,指不定哪天惹出个大祸来,怕是连善终都没有!学道大人既然说了大人以后都不用管他,那更好。大人您已经仁至义尽,难不成还真的为了一个陈威,连累您自己满门?”
萧鹰又叹了一口气,如他所说,如果这是他自己家的孩子,早就舍弃了,便是因为这是别人托付的,才会做了这么多,如今他也确实觉得无愧于心,既然和这个孩子没有缘分,那就这样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