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便微微笑笑,他也微微笑笑。
夕阳慢慢落下,时间不多。
她挽起他的手,两个人并肩站在夕阳下。
她说:“你知道吗?他对我说,不要忘记我的名字,这句话,我记得了一生。”
他沉默不语,心痛如死,这么久的时间,无论如何努力,原来终于还是失败的。
“如果可以重来,你会怎么样?”
他回答:“如果可以重来,一切还是如此的。”
太阳慢慢落下,最后的光辉在大地上的投影温柔而宁静,沉默的皇宫中,仿佛并没有人气,于是天地间便似乎只剩下了这一点点空间。
这一年的春天,万贵妃无疾而终。
在她死以前,我已经感觉到这一天要来临了,只不过,当它真得到来的时候,我还是有手足无措的感觉。
记忆里,从我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就看见了她的笑脸,如今,她终于离我而去了。
于是,我便忽然松了一口气,仿佛许久以来一直地重负,终于得以放下了。
那一日,佑堂匆匆而至,他未经通报便闯入了我的书房。我含笑看着这个我最喜爱的儿子,他脸色有些苍白,我看见他眼睛里的惶急之色。
他说:“父皇,万贵妃薨了。”
我一愣,却并不是十分吃惊,我说:“怎么会?”
他回答说:“我不知道,我去请安时,便见万贵妃薨了。”
我笑了笑,十分冷静地说:“我知道了。”
他有些吃惊地注视着我,他说:“父皇,你不悲伤吗?”
我并没有回答他,春日的天色,许多杨花柳絮吹起。这北京城一到了这季节,就漫天的飞花,象是正在下着雪。
我便吟了一句诗经中的话:“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佑堂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说:“佑堂,你不恨她吗?”
他闻言心里定是一惊,然后他仔细地观察着我的神色,我想他一定是在揣度着该如何回答我。我便笑了笑,“佑堂,对我说实话!我是你的父亲,你心里的话都可以对我说。”
他有些感动地看着我,然后他轻轻回答:“恨。”
我笑了笑,“我猜你也该恨她的。”
我又加了一句:“不仅你恨她,我也恨她。”
我看着他吃惊的神色,微微笑了笑,“佑堂,在你之前,她杀死了我许多儿子,所以我恨她。”
“不过,如今我却已经不再恨她了,一切都只是因缘而已,我只是没有办法逃脱这样的宿命,其实,她也和我一样。”我冥想着贞儿苍白的面颊,忽然觉得悲从衷来。
我说:“佑堂,我老了,以后,朝事都交给你吧!”
我的儿子沉默地看着我,过了半晌他才一字一字地说:“父亲,我恨她,不仅是因为她杀死了我的母亲,而且,也因为她是你的妻子。”
我心里一惊,我的儿子略显悲伤地看着我,他说:“我今年十八岁了,我听说您十八岁的时候已经娶她为妻了。”
他忽然转身而去,我儿子的背影寂寞而孤独,这些年来,我一直忽略着我所有的儿子,我终于省悟了这一点。
但我却是一个自私的人。
我并不能将我自己和没有贞儿的世界联系在一起。这么久以来,仿佛世界便只是她的一部分。
辍朝七日后,我宣布由太子监国,而我每日只是待在宁贞宫中不再见任何人。
时间慢慢地过去,这样的日子过得更加地慢了,我只是四十岁的人,却很快便满头白发。
这宁贞宫中仍然并没有什么宫人,我每日起居由一个老太监服侍,除此之外,便是佑堂每天傍晚时例行向我汇报朝中大事。
不久后,我对他说:“一切的事情都由你来决定吧!不必再对我说任何事情了。”
他犹豫不决地看着我,这一段时间我迅速地衰老下去,他命人送来的补药都被我倒掉了。
他眼睛里的悲伤常使我心痛,他说:“父皇,您为何要如此消沉呢?”
我笑笑不语。
他忍不住说:“如果万贵妃地下有知,她一定不希望您变成这样。”
我沉默,我说,“佑堂,作一个好皇帝,不要象我一样。”
他的泪水终于流出眼眶,他跪在我的面前,抱住我的双腿,他说:“父亲,您是一个好皇帝。”
我抚摸着他的头发,我的儿子与我如此亲近,只有在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曾经这样抱着我。
我说:“你是一个好孩子,比我聪明,不再需要别人照顾了。”
他并不言语,却仍然哽咽不止。
后来,他从怀里拿出了一个虎形的玉饰,“父亲,贵妃死以前,我偷走了这块玉佩。”
他把玉佩交到我的手里,我慢慢地抚摸着它。我早就发现它失踪,然而我却从未问过这件事。
我的儿子对我说:“父亲,难道你要一直生活在她的阴影下吗?”
我笑了笑:“儿子,这样的日子不长了。”
我们父子默然相对,夜色开始降临,贞儿的灵魂似乎在什么地方悄悄地注视着我们。
我的儿子忽然说:“父亲,我总觉得贵妃还在这里。”
我抬头四顾,桑树的树影投在窗棂上,有几声虫鸣传来。我握住佑堂的手,他的手冰凉,我说:“是的,佑堂,我们都感觉到她。”
这一年的秋天,成化皇帝无疾而终,朱佑堂即位,号弘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