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陈贞连忙摇手,“我总得自己学着做些事情。”
固执地提起水桶,走一步歇一步,磕磕拌拌,总算是挨回到家里,水桶里的水已经洒出去一半了,平日里偶然看见奴仆提水,从来不知道原来是重成这个样子,虽然只是提了一桶水,却也觉得自己开始变成一个有用的人,不再象以前,只是麻木地过日子,不知生死。
心里最深的角落,不经意地闪过一个人的面颊,他现在在做什么?
用力摇了摇头,象是要甩掉一切记忆,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永远都没有可能交汇了。
这样提了一段时间的水,也不必再休息了,能一路走回家里来,桶中的水也不会再溅到外面。本来柔弱的双手开始长起细茧,娇嫩的脸上也有了一丝风霜之色,人的美丽,原来还是要精心呵护。
春日时,院子里的梨树开了花,日间便坐在梨树下刺绣,指尖抚过柔软的丝绸,这种有生命的布料在指底微微地颤抖,象是水波起了涟漪。有风吹过,梨树上的白花纷纷落下,落在丝绸上,那一段时间,绣出来的布都带着幽香。
拾起白花,眼睛便涩涩地疼痛,也不觉得悲伤,只觉得平静,又觉得凉意,无论日光如何温暖,心底里也是冷的。
邻家的张大婶总是坐在短篱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着话,从丈夫到儿子,再到媳妇,老是有说不完的话题,陈贞总是微笑着倾听,这些平民的家常话,她以前也从未听到过。
等到把话题都说了一遍,不知怎么就又绕了回来,又重新说起,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一边做着活计。
陈贞从不觉得烦倦,听的时候,思绪游离在天空与大地之间,似乎离开的身体独自存在着,从天上安静地俯视着红尘中的自己,那样起伏不定的宿命。
忽一日,陈贞在井边提水,见官道上有一队兵士走过,长官的大轿在兵士之中。陈贞站在井边看了一会儿,说来也巧,在经过陈贞身边的时候,大轿中的长官刚好掀起轿帘向外面张望了一眼,这一眼便看见了陈贞,虽然只是匆匆一瞥,轿中人也已经暗暗心惊,连忙命轿夫停了轿。
陈贞方待提起水桶,轿中人已经走到她的身前,两个人一照面,陈贞已经认出来,原来是江总的儿子江溢,看他的官服,似乎是身居高职。
江溢也认出果然是陈贞,他连忙施了一礼,“原来是乐昌公,公……”说了两声“公”便“公”不出来了。
陈贞半侧过身子,不受这一礼,轻声说:“江侍郎一切可好?”
江溢在旧朝曾任中书黄门侍郎,如今在新朝任给事郎,他本是徐德言的好友,健康城破后便随父入了隋朝为官。
江溢连忙说:“托公……小姐的福,一切都好。”他本想说公主,忽然想起陈贞已不再是公主,便临时改口为小姐。
江溢向绿杨巷中张望:“小姐如今便住在这里吗?”
陈贞点了点头,正想提起水桶,江溢忙说:“还是让在下来提吧!”他慌慌张张挽起衣袖,用力去提水桶,却手无缚鸡之力,再怎么也提不动。陈贞微微一笑,轻松地便提起桶:“还是我来提吧!”
江溢只好无奈地笑了笑,跟在陈贞身后说:“小姐可有德言兄的消息?”
“他也住在这里,只是如今到衙门里去了!”
“哦?德言兄在衙门中高就?”江溢问,他却不记得徐德言是苏州刺史。
陈贞微微一笑:“他只是在衙门中誊写状纸。”
江溢愣了愣,“以德言兄之才,如何委屈至此。”
陈贞默然半晌,才道:“这样很好。”
江溢却不明白陈贞话中深意,忙道:“下官倒是可以举荐德言兄一个更合适的职位。”
陈贞摇了摇头:“不必了,我们只想过一些平静的生活,能够度日就好了。”
此时已经到了门口,见许多邻居好奇地探头张望,张大婶也站在门前,她便对江溢说:“江侍郎经过此处,必是身有要事?”
江溢忙道:“正是往苏州刺史处交待一些公务。”
陈贞说:“德言不在,我也不敢留客了,还请江侍郎早些上路吧!”
江溢唯唯诺诺地后退,一边打量着陈贞的居处,似乎颇觉不满,但终于没有说什么,却也没有上轿,一直步行离开。
陈贞紧紧关上院门,人生何处不相逢,隐姓埋名,还是会遇到旧识,天下很大,却也很小。
徐德言很晚才回来。陈贞知他必是见过了江溢,两个人默然相对,才刚刚过上几天安静的日子,恐怕又要迁移了。
第二日是虎丘集市的日子,徐德言陪着陈贞到市集上去买一些生活用品。走在街上,便觉得大家看他们的目光都不同。
身边几步内没有人靠近,集市本是十分热闹拥挤,但一见他们两人走来,大家便自动分开一条道路。
远远地见张大婶站在路边和几个人在低语,见过他们走来,那几个人便散了。陈贞象往常一样走过去叫了一声:“张大婶!”
张大婶脸上立刻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连忙说:“贞姐儿有什么吩咐?”
刚说了一句话,便连忙打自己的嘴:“瞧我这张嘴,怎么连直呼您的名字,夫人有什么吩咐?”
陈贞吓了一跳,上去捉住张大婶的手:“您这是干什么?”
张大婶被陈贞抓住了手,更加紧张,双腿一软,居然跪了下来:“您看我平时不知道是您,有什么得罪您可千万别介意。”
张大婶跪了下来,周围的几个也跟着跪了下来,他们本来是在议论陈贞的事情,以为是被她听见了,才惊惶失措。
后面的人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忽见几个人跪了下来,也便跟着跪了下来,于是,忽然之间,地上跪了一大片,只剩下陈贞和徐德言还站着。
两个人面面相觑,陈贞刚想大声叫大家起来,便见苏州刺史步行走了过来,开路的衙役大声呼喝:“快让开,别挡道!”
百姓们才霍然而惊,纷纷站起身来,让开一条道路,苏州刺史走到两人面前,深深施了一礼,说:“先是不知道两位隐居在这里,多有怠慢,还望见谅。”
徐德言连忙还礼:“刺史大人说得哪里话,我们只是草民,如何受得刺史大人这样的礼遇。”
苏州刺史便说:“可否请二位到府中一谈?”
陈贞与徐德言对望了一眼,徐德言拱手说:“不敢打扰,刺史大人有什么话尽管吩咐便是。”
苏州刺史左右张望了一眼,拱身说:“请到无人处说话。”
两人随着苏州刺史到了茶楼中坐定,茶楼上的闲杂人等都已经被驱赶了出去。苏州刺史方才拱手说:“先是徐先生到府中谋职,下官不知徐先生便是附马爷,若是知道,是万万不敢请徐先生做这样的事情的。”
徐德言也拱了拱手:“附马爷这种话,刺史大人千万莫再提起,如今徐德言只是一介平民,只希望与荆妻过一些平静的生活,以前的事情,徐德言早已忘记了。”
苏州刺史连忙说:“是是,徐先生说得是。”他迟疑了一下,似乎有什么话不好出口。
徐德言说:“大人有什么话尽管吩咐。”
苏州刺史方道:“不知二位以后做何打算?”
两人对视一眼,徐德言道:“大人此话怎讲?”
苏州刺史略有尴尬地说:“如果下官言语有所得罪,还望两位多多海涵。”
徐德言忙说:“大人请讲。”
刺史说:“刚才的情景,两位也看到了,两位是贵人,对这样的事情想必是斯空见惯,不以为意。但是下官位卑职低,这样的事情若是被有心人看见了,在皇上面前参上一本,说是苏州有人意图谋反,那么下官就万万担待不起了。”
徐德言默然,他们不愿被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是为了避开这种嫌疑。江南的百姓虽无谋反之心,但他们的身份特殊,却容易落人口实。
“以大人之意,我夫妇该当如何?”
刺史叹道:“下官本是万万不敢提出这样的请求,但两位大人大量,千万体谅下官的苦处。”
刺史期期艾艾,说了半天,还是未将自己的意愿说出来,但徐德言与陈贞却已经明白他想说的话。
陈贞打断他的话:“大人不必再说了,我们明日便离开苏州。”
刺史如释重负,连忙站起身来深施一礼:“多谢两位了。”
两人也不再多言,匆匆离开集市,回到家中,见江溢正在门前徘徊等候,徐德言迎上去:“不知江兄今日造访,有失迎迓!”
江溢拱手为礼,三人进了茅屋,江溢说:“刺兄可向二位说过什么?”
徐德言微笑:“这本也是我与内子意料之中的,江兄不必介怀。”
江溢笑道:“这苏州刺史,为人最是谨小慎微,两位如果不愿离开苏州,倒是不必介意他的。”
徐德言说:“多谢江兄关心,这里到底不是久留之地,我与内子也都希望换个居所。”
江溢叹道:“看来是我打扰了徐兄的生活。”
徐德言连忙说:“江兄千万不要这样说,你我多年未见,难得今日重逢,正该把臂言欢,何必介意这些世俗锁事?”
江溢便叉开了话题,说了许多别后的事情。原来江总尚在人间,归隐于乡里,而江溢及其弟兄则都在隋朝出仕。
提到在异朝为官,江溢脸上便露出几分羞惭之色,徐德言则说:“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是隋的天下,江兄也不必介怀。”
到了晚间,江溢告别而去,与徐德言约好明日再来拜访,徐德言笑而不言。
两个人待江溢走后,便收拾了一些细软,也不与人道别,只在桌上留书一封,请江溢处理此处房产,说他们二人已经无意俗世,以后萍踪飘泊,四海为家,请江溢不必再以二人为念。
写罢了书信,要连夜离开苏州。梨树的花儿还未谢尽,他们便又不得不踏上行程。陈贞捡了几片花瓣放在手帕里,看看生活了几个月的茅草屋,来去匆匆,本以为会终老于此,却原来还是过客。
初月挂上树梢,软风拂面,江南千载依旧风流。茫茫红尘,碌碌众生,沉浮不由人愿,这天下之大,何处方是个容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