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上元节了。陈贞仍然如约地命一名老仆到街上去叫卖那半面玉镜,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个上元了。每一次老仆都是又将半面玉镜照样带回来,那样的天价,只是卖半面残破的玉镜,没有人那么傻,会上这种当,也没有徐德言的消息,时间越久,越冲淡了思念,也许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然而这一年的上元节却不同。
红拂走了以后,杨素虽然也命人搜查,几日后,一直没有消息,便不了了之了。而杨府中也更加寂寞,仍然经常饮宴,陈贞也仍然经常受命演奏,却觉得麻木。不再象原来一般悲喜,心里时时空空落落的,行尸走肉般的生活,麻木的感觉慢慢地进入骨髓中,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棵树,却是一棵会移动的树。
上元节,按照惯例是可以到街市上游玩,但陈贞却从来没有出去了,大概是因为有那么一个约定。
便宁可独自一人,对着风花雪月,这年华消逝得快,一年一年便这样过去,老了容貌,瘦了腰身。
子夜,老仆方才归来,带回了另一半的玉镜,两片玉镜合在一起,正是一面完整的,丝毫不缺。玉镜如故,人心却已经缺了一角。
手帕里还有一首诗:镜与人俱去,镜归人未归。无复娥眉影,空留明月辉。
是徐德言的笔迹,记得清楚,那个时候,他便是用这种笔迹写过奏章。看着笔迹发了会儿呆,总觉得他还在人世,果然不出自己的所料,他确在人世,也如约地找到长安来了。
人生几何,悲欢离合,如何消受得起?
记得自己曾经在杨广面前许下誓言,只要德言尚在人世,便必定会奏请杨素,将自己配还给徐德言,如今一切都实现了。
却不知道悲喜,烛泪滴在手上,凝结成蜡烛的鲜血,也不觉得疼,相聚来得困难,离别来得容易。
呆呆地看着月色,直到东方破白,忽被一声鸡鸣惊起,该决定了,还有什么不舍的呢?
即是已经下定了决心,陈贞不再犹豫,匆匆到杨素房中,此时,杨素方才起身,梳洗已毕。陈贞跪在地上,将两面一半的玉镜奉上,三言两语便说明了一切。说的时候,心里也是麻木的,只想快一点结束,一切都快一点结束。
杨素听了,微微动容,在常人看来,这是一个多么悲欢离合,坚贞不豫的故事,又有谁知道,故事中的女主角虽然坚定如昔,却已历沧海桑田。
杨素到底是成就大事的人,听了以后,并不觉得恼怒,反而专程派人请徐德言到府中来赴宴。
当天傍晚,徐德言如约而至,是亡国的臣子,对当朝的权贵。陈贞陪侍在侧,是旧人的发妻,兼新人的宠妾。
数载不见,徐德言鬓边已见风霜,脸色憔悴,想必这些年的生活并不好,而陈贞却娇艳如昔,虽然更加纤细,却反而平添了楚楚可怜的气质。
大家默然相对,不知从何说起,不知有何可说,连杨素也觉得甚是凄然。
陈贞便奏了一曲玉树□□花,旧朝的旧曲,当此之时,却是贴切得很。杨素略问了问徐德言城破后的经历,原来徐德言在城破之时,受了重伤,被城中的居民悄悄救起,将养了许久,才能够行走。
那个时候,陈贞已经随着杨广来到长安了。
徐德言伤愈后,多方打听,方知道女眷都被押解至长安。此时,战事未了,他虽然想到长安来,却路途难行,他也没有什么盘缠,只能够一路走,一路替人写家书挣一些钱。
而他是一个文弱书生,走在路上,难免惊病交加,一直走了这几年,才终于到了长安。
他说的时候,陈贞安静地听着,是她丈夫的经历,却觉得陌生而遥远,知道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到达长安,但来得却太晚了。
徐德言的话告一段落,三个又沉默下来,杨素也觉得尴尬,他便笑言:“难得久别重逢,贞儿不做一首诗来助兴吗?”
陈贞微微一笑,便挥毫写了一首诗:今日何造次,新官对旧官。笑啼俱不敢,方验作人难。
是应景的诗,是应该的诗,深心里的思念,却不敢对人说。杨素看了,益发觉得无趣,便问徐德言:“徐公子以后有什么打算?”
徐德言叹道:“如今能够见到贞儿一面,在下已经心满意足,宁愿回到江南后出家为僧,青灯古佛,长伴一生。”
杨素愣了愣,转头去看陈贞,陈贞心里暗叹,都找到这里来了,却还是不敢提出一个“要”字。她站起身来,盈盈下拜:“请素公成全。”
杨素自然知道陈贞多年来一直派人寻访,是旧心不死,他本来希望由徐德言提出请求,他便顺理成章地将陈贞归还给徐德言,但到底还是爱妾自己提出来,心里多少有点不是滋味:“贞儿,难道你愿意和徐公子回到江南去?”
陈贞坚定地点了点头,愿意吗?愿不愿意都无妨,宿命已定,世人轻贱如蝼蚁,无可奈何。
杨素又转头去看徐德言,徐德言方才也跪了下来,“请杨公成全我与发妻吧!”
杨素哈哈一笑,“好,既然你们矢志不渝,我便成就一段破镜重圆的佳话。”
破镜重圆,人间佳话,心底的那一面镜子却真地破了,以后怕是相见无期了。
次日,徐德言便携着陈贞离京返回江南,在临走以前,陈贞特意入掖庭与陈婉告别。
听到徐德言居然找到长安来,陈婉默然许久,才轻声说:“恭喜你了,姐姐。”
陈贞微微一笑:“婉儿,姐姐就要回到江南去了,以后你独自在这里,一切都要小心啊!”
陈婉眼圈便红了,她用手帕拭了拭眼角:“姐姐放心地去吧,只要你开心就好!”
开心?这世上还有开心的事吗?“姐姐很开心,终于找到你姐夫了,姐姐怎么会不开心?”
陈婉隐含深意地笑了笑,“以后天南海北,只怕是相见无期。”
两个人抱在一起,陈婉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陈贞也觉得悲伤,心底便象是被人用针扎着一样,却始终没有流泪,似乎眼泪已经枯干,再也无法流出来。
告别了陈婉,在京城之中,便再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两个人风餐露宿,日夜兼程,只想快一点赶回健康。
杨素已经知会各州府,给两人关照,并且命人发还了徐德言在健康的产业,便是旧时的附马府。
不一日,回到健康,过江的时候,忍不住向东面张望,那里是杨州,离他近了,也更远了。
甫一进城,便见有许多百姓在城门口围观,乐昌公主回来的消息,早已传来。本来按照隋制,亡国的贵族是不可以发回原籍,恐其聚众谋反,因此,陈贞是唯一一个回到健康的陈氏王族。
百姓并不是真地怀念前朝,陈叔宝做皇帝的时候,每日穷奢极欲,全不顾民间饥苦,隋帝却不同,治国严明,法度井然,相比这下,倒是觉得隋的天下更好了。但是人民却也都是好事之徒,知道是前朝公主回来了,便都起了好奇之心,也生了几分对前朝的怀念。
见了这种情景,两人暗暗心惊,也不便在人群中多做停留,匆匆回到附马府。附马府中便清静了许多,虽然还是诺大的庭院,却只有一个苍头看着门宅。
一切如故,一草一木都没有什么改变,庭台楼阁仍然是旧时的,人心却变了。
方才安顿下来,苍头忽然禀报说有一群江南士子求见。两人面面相觑,待要不见,又恐人言,只得命苍头将他们带入。
那是一群年轻的士子,相约好了拜访乐昌公主和附马,也不管别人是否旅途劳顿。
陈贞便下去沏茶,如今不比从前,一切都需自己动手。
才将茶端下来,士子们纷纷起立,拱手说:“如何敢劳动公主。”
陈贞微微一笑:“陈贞如今已经不再是公主了,只是一介平民而已,各位千万不要客气。”
此时,有一个年轻人霍然起立:“原来公主是这样想的,怪不得这么多年能够安心于杨素枕畔。”
徐德言脸色一变,方待发怒,陈贞握住他的手,朗声说:“陈贞确是不洁之人,但数年间却从不敢忘记故国,只是如今天下已定,为黎民苍生着想,各位何必还对旧国耿耿于怀呢?”
此时已经有别人将那人拉出厅外,徐德言神色甚是不佳,而其他的人也觉得尴尬,过不多久,便匆匆告辞。
待他们走后,陈贞才叹道:“看来这里也不是久留之地。”
徐德言说:“这些人实在太过无礼了。”
陈贞若有所思地说:“我们进城的时候,有许多百姓围观,虽然他们只是好热闹,但万一被居心叵测的人做了口实,却是十分不妥。”
徐德言也顾虑到这一点,“确是如此,如此说来,我们是要离开健康了。”
陈贞点头不语,徐德言说:“或者我们隐姓埋名到另一个地方,也不至于被这些俗人骚扰。”
陈贞笑了笑,“好吧!我们明日就走吧!”
徐德言若有所失地环顾了一下周围:“可惜了这片宅第。”
陈贞皱了皱眉头:“本就是杨素送给我们的,也不是我们自己的东西,还是还给他们吧!”
徐德言恍然而悟,是啊,这些身外之物,何必在乎那么许多呢?
次日,两人变更了装束,陈贞用青布包了头,换上布衣荆裙,如今的样子,就真地象个一双民间夫妇了。悄悄地离开健康,谁也没有惊动,延江而下,不一日到了苏州。
陈贞变卖了几件首饰,在苏州的绿杨巷买了一进十分小的庭院,只有三间茅草屋,一个小小的院落。
这里地处偏僻,门前一条小巷,巷口有一口古井,外面则是一条官道,平日往来的人也不多。
在这里定居了下来,徐德言变换了姓名,自称徐重生,在苏州衙门里谋了一份誊写状纸的职位,每日早出晚归,赚一些奉银。陈贞则绣点枕套、被单,送到丝绸坊里,换些银子,贴补家用。
隔壁人家是一家卖豆腐的老夫妇,和儿子媳妇住在一起,两家院落大概本来是相通的,后来才分开两个出售,中间只隔了一道短短的竹篱,站在各自的院子里都能看见另一家的动静。
日子安逸而闲适,从公主之尊到王公的宠姬,陈贞所做过的事情无非是弹弹琴唱唱曲,如今一切都不同,过起了平民百姓的生活,半世沉浮,有如春梦一场。
整个巷子的居民都是依靠巷口的古井汲水,陈贞也终于提起木桶到巷口去打水。看见井便想起健康城破的那一天,陈叔宝与张孔二妃匆匆藏身井中,似乎都是前世的事情了。
吊桶里汲满了水,却无论如何也摇不上来,陈贞是娇生惯养的人,如何能提得动一桶水?正踌躇,不知如何是好,一双粗糙了手帮着她把吊桶摇了上来。
陈贞抬起头,是隔壁家的张大婶,笑着看着她:“贞姐儿不象是做粗活的人,看长得细皮嫩肉的。”
陈贞也笑了:“从小家里娇惯了,手不提肩不担的,倒象个废物。”
张大婶摇头说:“象你这样的人,怎么舍得让你做粗活呢!”
陈贞微笑不语,张大婶已经将水倒入陈贞的水桶中,“还是我帮你提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