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两个人轻装简行,踏上了逃脱的路程。
这场逃亡比沉蓝想象中要来得快。他已作好被拖累的准备,然而实际上,那个被娇养于深宫之中的盲目少女,虽然柔弱,然而坚强。
不埋怨,不抱怨,对于接触到的陌生事物审慎的学习,跌倒了爬起来,生病受伤的话,确定不妨害旅程就咬牙忍耐,一旦判断会造成拖延也不会逞强。
——锦绣是他目前所见过,最为坚强的女子。
沉蓝有一次这样不经意的说出来,当时正在投宿的客栈房内用餐,听他这样说,锦绣笑了出来。
因为想见到沉若啊……因为在马背上紧紧抱住沉蓝,被粗布的衣服磨出水泡的指头不甚流畅的握着筷子,她小声的这么说,白玉一般的面孔上露出了一种娇憨的甜美,然后她沉默了一下。慢慢垂下眼睛,声音是低的。
因为我是……父皇的女儿啊……已经辜负了父皇的心意了……至少,在自己能做到的事情上,不要让他再蒙受羞耻了……
那时他们已经即将渡过云林江,到达沉国的边境,而知悉消息之后,大越皇帝派遣而来的追兵,于云林江畔叹息止步。
她让她的父亲蒙羞,并且痛苦。
兵止云林江,不再追索,也许是怕伤着她,也许是终于放弃,她这个不知廉耻的女儿。
沉蓝伸出手去,想要安慰她,却忽然发现,自己之于锦绣,有任何安慰的立场吗?
于是他沉默,看着那个娇小的少女握着筷子的手轻轻的颤抖,有泪珠落下来,滴落在桌面。
沉蓝就模模糊糊的想着,是了,她又在他面前哭了,她不知道罢,她哭,他会心疼。
不过,她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因为,她爱的人是他最为敬爱的兄长。
这样很好,他真的这么认为。
于是,自沉若离开那日算起,两个半月之后,锦绣终于再度见到了沉若。
那天恰恰是七月初七,家家女儿乞巧,户户闺秀许愿,望能嫁得如意郎君,犹如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皇历是也是好日子,喜神正东,财神西南,最宜嫁娶。
于是,沉蓝牵着她的手,悄悄到达太子东宫的时候,整个东宫上下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太子新近回国,虽然还是没来得及见母亲最后一面,又立刻便娶得右相唯一独养的美娇娘,却也叫父亲稍微收敛,不敢立刻就立新后,也让满心如意算盘,想让自己女儿做皇后的左相顿时也气焰消减。说起来还有一件大好事,也许是太子回国的喜气冲的,听说大越的皇帝也病倒了呢。
下人说得喜气洋洋,乐不可支,沉蓝却几乎想舍了手里的东西,捂住锦绣的耳朵,让她什么也听不见。
这个少女弃国而来,生病受伤,不曾唤过一声苦楚,她历尽辛苦,然后等到的,便是爱人的婚礼与父亲病倒的消息——
沉蓝几乎想怒吼,却被锦绣轻轻拖住衣袖。
当时天空银河迢迢,鹊桥暗渡,她扬起脸看他,面容雪白得几乎让人不敢逼视。
锦绣极轻的说,阿蓝,我们走,好吗?
他定定看她,然后说,好。
沉蓝的府邸就在近旁,不大,但是院子里有一池盛开的莲花。
“我有这样的觉悟的……我的父亲就有那么多妃子,他不喜欢那些女人,但是也要娶回来,甚至于还要计算,让她们根据顺序生下孩子……我知道的……阿若以后是要做皇帝的,我知道……他会有很多妃子……很多……父皇是伤心才会病倒,他那么疼我,我却抛弃了他,他伤心得不行,就……”她站在莲池中间那一拱小小的曲桥上,背对着沉蓝,声音渐渐弱下去、弱下去,然后那个少女就慢慢的慢慢的滑落地面,抱住膝盖,用力的蜷缩起身体,有若受伤而疼痛不已的幼兽。
有压抑的,细细的呜咽声渗了出来。
那是拼命压抑到即使咬破嘴唇也压抑不住的,哭泣的声音。
在兄长的描述里,面前的这个少女从不曾掉泪,一向笑得如同春日阳光下晒暖丝缎一般柔润。
他所记忆的,却都是她哭泣的容颜。
沉蓝听到她含含混混的念着父皇念着沉若,他无法可想,弯身扶住她的肩膀,然后他听到锦绣泣不成声的语句:“不要看我。”
沉蓝沉默一下,闭上眼睛,说:“我闭上眼睛了,我什么也看不到。”
于是怀里陡然有了一个温暖的重量。
她终于在他怀里放声号啕,肝胆俱裂。
她的父亲,她的国家,她的爱人,于这一个夜晚,都离她而去了
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任她在怀中哭泣。
锦绣哭的筋疲力尽,沉沉睡去,沉蓝立刻离开,借着贺喜之名,他来到太子宫邸,沉若并不知道他今天回来,看到他来,欣喜若狂,他只抓着兄长的手,在他耳边低声一句:“……锦绣来了。”说罢,接口疲惫,沉蓝转身而去,而沉若在一瞬间瞪大了眼睛,随即言笑晏晏,又是那苍白美貌,从容长袖的沉国太子。
那道身着大红喜服的身影,只为锦绣两个字动摇了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