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经常这样碰触他,比他本人还了解自己的变化,然后锦绣就用低低的,仿佛要哭出来一般的声音再次重复,哪,阿若,我可以帮你离开大越。
锦绣拿给他的,是数份签发妥当,于大越境内可通行畅通,并准予跨越国境,行商的行券,有了这个,他就可以顺利的离开大越。
大越的皇帝是当时枭雄,即便是那么被他宝爱的锦绣,想要拿到这么多份行券,也并不是容易的事情。
原来,这几天,她是在准备这个。
她洞察他的所有想法,不需言语,不需任何暗示,就仿佛是他和她生来的默契。
他看着烛光下的行券,感觉上面似乎还有她淡淡的体温,然后那个和他有着一半血缘关系,却是所有兄弟姐妹之中最为相似,几乎一模一样的弟弟笑了起来。
“大哥,你先走吧。不然会来不及的。”沉蓝微笑着这么说,一样俊美,却没有他那样单薄苍白的容颜平和而沉稳。
你和使节一起走,我留在这里。沉蓝说。
沉若忽然有些微的恍惚:原来,他们连声音都这样象。
是的,只要使节离开的时候,他躲入马车,沉蓝躲入寝室——
不行——沉若猛的抬头,却看到他的弟弟于一片撒开的烛火之中,向他慎重而缓慢的折腰——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总是没大没小,被女官训诫了多少次,也不叫他皇兄,而一迭声的叫他大哥。
这样隆重的姿态,于这十八岁的少年是第一次,于沉若,也是第一次。
沉蓝漆黑的头发于灯光下映出一种深晦而凝重的颜色,他的声音犹若从什么极深的水底慢慢的洞穿而来,几乎不像一个少年、
他疼爱的弟弟,以臣子的身份,对他进言。
“父皇懦弱,宠信奸佞,母后久病,无力整治宫闱,权臣之女为贵妃,实掌后宫,其己身无子,而夺宫人子娇养,其子庸懦无能,更甚于陛下,如今母后将薨,而父皇已图立新后,如皇兄此时不回国内,嗣子之位将予他人。到时弱国庸主、权臣悍妃,沉国何存?”
他的弟弟这样说。
沉若沉默了片刻,忽而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来时与去时一样的毫无征兆,当回声还在烛光的海洋中回荡的时候,他冷酷的声音便将一切冻结起来。
“我要回去。”他说,“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沉蓝抬眼看他,然后跪伏而下,额头贴上地面。
有泪水从十六岁少年的眼睛中涌出。
十日后,沉国使节团启程——
而就在当天,锦绣就发现了沉国的质子已经于不知不觉中被替换了——只有她一个人发现。
沉蓝对此很好奇,锦绣靠在窗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用那双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凝视向窗外。
过了片刻,锦绣的声音才慢慢的传来。
脚步声不一样啊……阿若走路极轻,步伐又小,喜欢走笔直的一线,从院子口到走廊上,正正好好二十步。
她这么说的时候,微微的笑着,沉蓝楞了楞,一句话脱口而出:你喜欢大哥吗?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问。
当然喜欢。锦绣低低的回答,面颊上是薄薄的妃色,虽然羞怯,却毫不犹豫。
我喜欢阿若,喜欢得不得了,只想和他在一起。他若高兴我便快活,他不开心了,我也难过。那天天气很好,天蓝得象一面镜子,锦绣一身烟白的宫装,细密柔软的黑发泉水一样铺开,仰着脸,活泼阳光下,精致的脸上漾着近乎透明的一层薄薄嫩粉,美丽得几乎不像是这俗世该有的。
那一瞬间,沉蓝觉得自己内心中有什么东西,破碎开来,有柔软的,让人觉得温柔,又让人觉得酸涩的什么,荡漾铺陈。
嗯……很好……他喃喃的这么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只觉得很好,真的很好。
有一个这么美丽的人,如此的深深爱着自己的兄长,很好。
真的很好。
一个半月后,沉国的使节团已经出了大越的国境,皇帝也带着重臣前去春狩,要二个月后才返京,是最好时机,于是沉蓝开始着手自己的逃脱,出发前夜,锦绣去看他,带来了一个大大的包裹,里面包的全是零零碎碎的东西,锦绣絮絮叨叨,说这个是沉若喜欢吃的,这本书他找了好久,宫人里只有李选侍做的鞋子他穿着合脚……
然后她忽然住了口,只是一样一样抚摸而过慢慢的垂下眼睛。
沉蓝几乎以为她要哭出来,锦绣却没有,只是重复着自己的动作。
沉蓝沉默了一下,伸出手,把东西一样一样包回去,然后放到她的手上。
只大她一岁的少年问她,要一起走吗?
锦绣怔怔的用一双什么也看不到,却美丽得仿佛笼了烟水一般的眼睛凝视向他,沉蓝再度重复自己的问题。
要和他一起走吗?到沉国,去见沉若?
那是,和她所爱的少年,一般无二的声音。
眼前一片漆黑里,仿佛那个少年正对她伸出手来,问她要不要走,一起,和他。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那是她所渴望,然而沉若没有说出的话。
她知道,沉蓝正在她面前,向她伸出手。
雪色的袖口下,暖玉一般的指头,轻轻搭住了沉蓝的手掌,她笑起来,幸福得仿佛盛开的花朵,眼泪就毫无预兆的落了下来。
嗯……我和你走,她说,哭泣着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