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月一时弄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她摁了摁胀痛的脑袋,侧耳听起了外头的声音。
“周嫂,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如今这形势,咱们自己都吃不饱了,你还带个闲人回来。”
“就是了,你要做善人,犯不着带上我们。”
“哎哟,各位少说两句吧,我也不没说要养着他,这不是看他昏在路边怪可怜的,才搭了把手。各位放心,他在这几日的费用都算我账上。”
“这世道哪天不死人啊,你偏偏救他,莫不是老树发新芽,来了第二春吧。”
这话说完,一群婆子哄堂大笑。
“说什么你!你个不要脸的娼妇,我撕烂你的嘴!”
紧接着扭打声,咒骂声,起哄声接踵而至。
若是换到两个月前,卯月可能会冲出去割了那些长舌妇的舌头,但此刻的她心中并无太多波澜。
因为过去两个月她所经历过的事情,随便拎出来一件,都比眼前的闲言碎语糟烂十倍百倍。
单是同野狗争食这件事,就足以磨平她过往所有的棱角。
而这一切都是拜她的母亲所赐。
她没有眼泪,她的眼泪早就流干了。
正愣神着,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卯月这才发现,外面的动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
武功被废后,连五感都钝化了许多。她暗嘲一声,抬眼看向来人。
来人正是周嫂,她手里还揣着一个窝头。她见卯月已经醒来,便走到她身边,对她说到:
“小兄弟,你既然醒来了,那便吃了这个窝头,赶紧走吧。”
卯月忍着心中的羞意,跪下恳求道:“求求你,能不能收留我,我什么都不要,只要给我口饭吃,我,我会做事情的。”
她如今武功俱废,必须找个地方养伤。她不能死,她还要留着一口气找那个“母亲”问个明白。
周嫂抽出了被卯月扯住的袖子,别过头说道:“不行的,我们这里不收留男子。”
“我,我是个女儿身。”
周嫂惊讶地回过身,就看见卯月已经扯开了衣襟,露出了一截儿裹胸。
她皱着眉头,无奈地道:“这不是我的地儿,我做不了主,你得去求当家的。”
于是卯月狼吞虎咽地塞完了窝头之后,便跟着周嫂一同去面间这间作坊的当家。
作坊不大,不过是个两进的宅子,院子里坐着一排排女工,正在缫丝纺丝,见卯月二人沿着围栏向最里头的正房走去,女工们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打量着他们。
周嫂也不搭理这些目光,而是边走边跟她解释道:“当家的姓刘,我们都喊她刘夫人,她是个厉害人,你小心些回话。”
卯月只管点头应诺。
到了正房,卯月便看见了这位刘夫人,出乎意料的是,周嫂口中的厉害人,不过是个纤瘦素净的女子。
周嫂向刘夫人禀明来意后,刘夫人这才抬起头来看向了卯月。
刘夫人的模样不过算得上周正,但她的眼神却是中年人中少有的清澈,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卯月心中的戒备渐渐消融,甚至还隐隐觉得放松。
刘夫人挥手劝退了周嫂后,信步走到卯月跟前,她的语气不骄不躁,听起来却不容置疑:“不论你能做什么,我这儿都不能留你。”
“为什么?”卯月眼中的戒备又树了起来,莫非她知道自己的身份?
“因为你眼里的恨意太明显了。
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我也不在乎,但我知道,戾气太强的人留不得。我这里只是一个小小的缫丝作坊,手底下也都是些普通的百姓,我不想给他们招来祸端。
你还是尽早离开吧。”
既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那便好办了。
卯月松了一口气,她从怀中摸出了符成义留给她的金梭,她如今半点儿行迹也不能露,这金梭对她也无甚用。
她将金梭递了过去,说到“刘夫人,这是符氏子弟的信物,凭它可得符氏商行相助一次。请夫人收容我一段时日,待我身上伤养好了再离开。”
刘夫人本就是从事生丝行当,符兆之还是梁国最大的生丝供应商,符氏商会的名字她自然听过,当下便接过金梭细细研究起来。
“不错,这确是符氏信物”,她看着金梭,眼中满是惊喜。
此物对她确实有大用处,因此她便打算冒一次险,留下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既然如此,那你便留下,但丝坊内不养闲人,你仍是要干活的。”
卯月得了允许,便在这丝坊住了下来。
如此春去秋来,又过了一年半载。中原的战事愈发惨烈,梁赵胶着的战线上,四大国、众小国间,大大小小的战争打了百余场,几乎就没有停战的时候。
那弭耳、陈留二郡如同绞肉机一般,绞尽了中原的青壮,死者不计其数。
旷日持久的战争还带来了军需的黑洞,疯狂地虹吸着粮草军备,而这一切,最后都由各国的百姓买单。
生民百遗一,千里无鸡鸣。不是纸上字,而是血淋淋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