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叶子不必再去许夫子处读书,庆脆脆留他在镇上清净养了十来天的病,逢一日柳大柳二结伴来补货的时候,三叶子也跟着回了村子里。
小孩子恋家,三叶子眼巴巴盼着赶快回自己的小竹屋,嫂嫂说那是给他的屋子,他出门读书便上锁,谁来都不给开。
他的小竹屋里有一个小箱子,是嫂嫂给他的生辰礼,里面有收起来的好多东西呢,二哥送给他的草编蚂蚱,嫂嫂送他的小荷包,还有一小串红绳子的崭新铜钱。
要不是害怕住在许夫子处被别人抢走,他肯定要随身带着的。
庆脆脆正在院中给盖房子工匠算工钱,听着外边的动静,探头见是三叶回来了,笑意更多,“当家的,给留一筐大虎虾,晚上给三叶子做虾肉馄饨吃。”
王二麻子在另一边朗声应了句好,没过一会儿也过来了,将三叶子叫到跟前,问长问短,主要是看他头上的伤好利索了没。
结算工钱的大师傅点验过工钱,瞧着这一家和乐,里外热闹忙活的生机样子,不由感慨:“我婆娘说,以前王家二房在花溪村是数一数二的穷户,多少人不看好你们这对夫妻,不料连一年都没过,你家却成了十里八乡都有名的人家。我看都是你这媳妇当得好。”
这大师傅并不是花溪村的,不过娶的媳妇却是这边的,妇人走亲戚说了不少闲话,他也记了一耳朵。
瞧瞧站在小夫妻跟前的三叶子那身锦衣,再看看那绣面手工不输外边任何人的针线,可知这孩子是被好好养着的。
更不必说王二媳妇方才喊话要留的一大筐大虎虾。
他看看那篮子里的虾数量,怎么也有四五斤,算下来的有五十几个铜板呢。
乡下人家,家长里短见了多少,还真没见过哪家的嫂子真心将小叔子当成一家人呢。
不过这一家倒还真有一个。
他心里敬佩王二媳妇,下工回家了自然在媳妇跟前说嘴。
他媳妇刚有了五个月的身孕,小腹鼓起一个包,靠坐在床上点算铜板,“王二媳妇没出嫁前,那是村里顶好看的姑娘,那时候还有传言说媒婆想要把她说给县太爷做姨娘呢。”
大师傅惊讶地哟一声,“县太爷那可是顶天的大官,怎么最后没说成?”
他媳妇:“说是庆家大婶子以前和王婶子说过要肚里亲,庆家爷还见证了,所以不能做毁约定的事情。”
她点算完数额,疑惑是不是方才说话算错了,“咋多了十个铜板?”
大师傅解释道:“是王二媳妇多给的。说是她家院子盖起来,隔套想要再盖一间牲口棚子,这不是比当初说的多了一件活嘛,所以多给了。”
其实雇人做工都是按照天数来,自家当家的料理不了地里的活,就会盖房抹墙。虽说挣钱比种地多,但是也看机缘。
要是这十里八乡哪一家不盖房不娶媳妇,其实家里就没有进项。
王二家当初聘人的时候给工钱不压价,下晌饭也是肉蛋米好吃好喝的,就是超出说好的工活,多给盖一个牲口棚子也算不了什么。
给这种主家做事心里欢喜,做活的时候也上心。
夫妻两个盘算着这一次活做完能挣多少钱,是不是能过了好年,屋里温馨话语不断。
——
晚上盘账的时候,庆脆脆将多给十个铜板工钱的事情说了。
“当初咱们雇人不是按照天数,是按照工活来的。按天数,难保有人做活磨蹭,多拖一天就有一天的工钱。但按照工活来,虽然说起来总钱数大,其实和天数算钱也差不下多少。”
可不是,按照当初预定,新房子至少是要十一月底才能落成住人,现在才刚进十一月,大师傅说再有四五天就能交工。
可见按照工活给钱,工匠们盖房的效率都提高不少。
王二麻子也连连称赞,他今天领着三叶子在新家逛过,兄弟两个都十分满意。
“三叶子看了他以后要住的屋,说很喜欢。你费心了。”
庆脆脆嗔他一下,“我不费心,都当不起三叶子的一声嫂嫂了。他喜欢就行。对了,你看见两间放床地方的那石灰长台子没?”
王二麻子点头,疑惑道:“那是坐人的?有些过长了。”
庆脆脆哈哈一笑,“那可不是灰泥墩子,那叫炕。”
“炕?”
庆脆脆比划下大小,解释道:“南地温热,冬至以后才真正冷骨头,但是北地不一样,北地从入秋就冷得人直哆嗦,所以北地人家都垒炕。”
炕这种东西还是上一世她在县太爷后院的时候听一个从北地来的姨娘说起的,说是一到冬天,家家户户都有炕,睡前烧上,一黑夜被窝里都是暖和的。
有的时候不留神火大了,睡上一觉第二天起来嘴里还起火疮了。
江州算不上南边,也算不是北地,尤其是花溪村距离海不远,虽说群山连绵遮挡水汽,但是入了冬天,人们也是厚棉衣裳过冬。
新屋子盖好,天份一进十二月,长炕上烧起洞火来,铺上褥子再放上小木几子,和县里富贵人家摆的长榻也差不了多少。
算好账了,庆脆脆将账本笔墨都收起来,一旁的箩筐里是这几天从养鹅的人家收回来、后经打理过的毛。
鹅毛收回来不能直接填充被面。一来不干净,二来不够蓬松。
所有收回来的鹅毛都被滚烫的微碱水烫过,浸泡大半天,然后用皂豆水搓洗,之后再进行晾晒。
晾晒前都是一团一团的,为了防止晾晒过风的时候被吹散,她提前用麻布袋子兜好。
“别看鹅毛轻省若是两层薄薄的棉花面之间垫上鹅绒,二斤棉花加一斤鹅绒,盖起来不必五斤棉花被子差。分量还不重。”
农家为抗寒,一到冬天,被子往重了做,被子越厚说明家底越殷实,就是盖在人身上死沉的。但是县里甚至州府人家却不一样,屋里身上好热的炭火,盖着的被褥轻薄却暖和,她问过才知道,竟然是鹅绒的,有些还是鸭绒的。
王二麻子懵懵地点头,大手小心地从麻布袋子里将鹅毛绒掏出来,生怕浪费。
再小心,临睡前两人头上都沾了不少。
庆脆脆将缝制一半的鹅绒被芯收好,抬头的时候,看着丈夫脑袋的小白毛,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眼下跟池塘里的傻大鹅一模一样,憨憨的。
她往前凑过去,将他头上的鹅毛拈去。
王二麻子只当她要抱抱,张开双臂将小妻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困了吧,那咱们睡吧。”
他人高马大的,这样搂孩子一般抱着人,庆脆脆觉得整个人都升高好大一截,一抬手就能碰到竹屋顶子了。
屋中就一小盏灯烛,但是庆脆脆却觉得丈夫的眼睛被映照地比天上的星星都要亮,因为她欢喜地笑出声,眼睛同样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他其实和村里的汉子早就不一样了。
因为她爱洁净,每日皂豆净面,而且还用牙粉刷牙,他也养成洁净的好习惯。每次吃过饭后都会用竹叶茶净口,所以鼻息间都是清淡好闻的气息。
也不知怎么,庆脆脆猛地托起丈夫的下颌,在他疑惑又惊讶的视线中,啪地一声轻响亲在他眼上。
“你心里只能有我。”
王二麻子愣在原地,红云不知不觉爬上脸颊,低低道:“若是再有别人,天打雷劈。”
庆脆脆便再次笑出声。
外边起风,不过竹床吊顶都围上了厚厚的帘帐,一点风都透不进来。
小两口拥在一处,盖着新做好的棉花被子,说了一小会儿家里外的事情,渐渐没了声音陷入沉睡。
——
第二天却是个阴沉天。
瞧着像是有一场雨。
一场秋雨一场凉。
这天气出海的船家不多,自然送来的海货也不多。
杨狗蛋嫌自己名字不好听,出去同人家做生意说出口不像话,请人算命改成了杨厚德。
庆脆脆听了以后说这名字不错,码头上收鱼铺子红火,再加上有时候管事还得聘人做工,如是名字太过随和,人心里也不敬畏。
杨厚德笑了笑:“我爹娘说也好听。德,品德嘛,厚德,不就说咱们做生意的有良心,不坑人嘛。”
这样解释就更好了。
庆脆脆同他对过账后,问道:“让你寻摸新的管事人选,看的怎么样了?”
码头上的管事做顺手了,其实并没什么大难度。
庆脆脆有培养人的心思,瞧着杨厚德心思正,而且有成算,所以便念着让他往更大更好的地方走动。
杨厚德挠挠头,“其实也有。我怕说出来东家你笑话。”
“是什么人?”
杨厚德道:“是我外家舅舅。他以前当过水兵,那时候出去剿水匪,身上落了残疾,只有一只右胳膊使唤。”
急忙补充道:“但是他识字,而且以前是千户大人手下,粮草点唤算账都是一把好手。我初初做账的时候,老去让我舅盯着,揪出不少问题呢。”
时人好风水,常把身有残疾的人看做不详,认为会碍着家中运道或是拦着财路。
庆脆脆倒是看得开,“那他家是以什么为生?”
杨厚德:“外家有三亩地,每年靠着料理地里的庄稼收成过日子。”
但是外家舅舅一个大男人,家里还有两个小子,不至于过挨饿的日子,却过得清贫。
舅母偷偷抹眼泪今年外家的地收成不好,交了人头税粮后,家里整日只能吃米糊糊。
他舅舅人倔,不肯收他和他娘送的钱,知道舅母收了还要发大脾气,两个表弟还未长到年岁,人瘦小,做不了什么体力活。
他将两个表弟叫到码头铺子上做事,每天就是核检收鱼,若是空了,两个孩子合力挑上海货往花溪村送。
一个来回送不了多少,他不好占主家便宜,每次只给一个铜板,另一个是自掏腰包给的。
可这么下去也不是法子,所以东家让他寻个接班的人后,他左看右看觉得外家舅舅就合适。
庆脆脆沉吟片刻,道:“我找人看中三点,一是人本分,不会欺上瞒下,经得起大笔银子过手。第二,是眼睛心思都灵活,会与别人交道,譬如你和商头子管事来往一般,里面都是学问。第三,是看出身。家里门风得正,若是家里挑唆做不成事情,那也是不行的。”
杨厚德自然知晓,“我便是思量再三,这才和您开口的。其实我外家舅舅都行。只是因为少了一只胳膊,所以才招人嫌弃。”
庆脆脆道:“家里聘人是有章程的,你既然推荐了,我必然是要亲眼看过的。这样吧,明儿你再来一趟,让你舅舅也来,到时候看看人。”
杨厚德忙不迭点头。
这一处走了,正赶上从垦地的佃户回来,灶上早就熬煮了米粥,庆脆脆看人领了碗,丈夫分粥,三叶子分菜,有条不紊,放心地进屋子做针线活。
到了后晌的时候,天上果然飘起来的小毛雨。
幸亏所有晾晒的院子都是泥瓦做棚子,庆脆脆吩咐王海和王丰留意着,一下雨湿气就重,有些晾晒的鱼干若是沾上雨水,肯定是要沤出臭味的。
三座晾晒院子,加起来共有六间烟熏小屋,庆脆脆摸了最新晾晒的红糟海鳗,瞧成色和香气,皱了眉头。
镇上的生意是不错的,但是还能往上走。
上一回同家里做千斤海货生意的北地货商又来了,说是中原各地对海货需求甚大,一开口就要一万斤的货。
她并未冒失地接下,做生意不能光看利润,须得衡量自己能不能做到。
这是家里第一年做生意,全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她虽然在白氏身边学过点皮毛,但是不可跨大步子,顾头不顾尾。
万斤的生意,那可是一整个夏天的送出。
庆脆脆盘算过后,只应承了两千斤,她得给大海铺子供货,还得给镇上酒楼制鱼酱,白家的生意也不能停。
自打做上海货生意,家里的柴火垛子就没见光过,庆脆脆吩咐王海和王丰将四座烟熏屋子只烧上干柴,然后将所有的海鳗鱼吊进屋内。
她自小在村里生活,对时节气候了然于胸。
这一场秋雨后至少半个月是阴天,若是全靠风干,这一批糟海鳗鱼得过上十天才能下架。
不至于耽误事情,就是生出麻烦了,所以还是热屋子烘上几天吧。
“这几天柴火不要停,晚上睡前也要记得填上柴火。”
王海和王丰应是。
临走前,庆脆脆看向两人,“你们学算筹如何了?”
王海一如既往地地沉默,但是点了头。
王丰却笑嘻嘻,有些不好意思,“跟着老爷看了几次,会一点点。”
庆脆脆便道:“一扁担海货,一筐为海鳗,共三十斤。一筐为珍鲍,共二十斤。送到家中,收价多少?”
之前庆脆脆曾让他们二人跟着骡子出去收海货,各类斤价都要求他们背过。
两人各自思索,庆脆脆等听了他们答案后,满意地笑笑。
“珍鲍一斤,可分为两类,一是去壳,去内脏后的净肉块,这种一斤要二十八个铜板。二是原样子不动的,这种要一斤十五个铜板。”
王海更为周全,给出的正是两个答案。
王丰只按照带壳的算法来的。
但是都没错。
庆脆脆也不苛刻,只是留意用人做总揽事情的时候更偏好王海一些,至于王丰则更适合做伙计了。
这一头盯好,庆脆脆回了自己院子。
今日下雨便是不上工,马婶子和钱婶子都没来,牲口全都拴着,庆脆脆看三叶子在喂,嘱咐小心些别被踢了。
王二麻子听了她回来的动静,从灶上出来,道:“丈母娘和小姨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