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元十八年秋
一道圣旨,建康城炸了锅,慕三姑娘居然赐婚给了镇北将军。
镇北将军那可是建康城的高岭之花,少时便惊才绝艳,一篇问策引得天下士子争相膜拜。
后来弃文从武,披上铠甲,平定蛮夷叛乱,重建雍州,镇守北疆,数次勇挫柔然士气……
桩桩件件,皆是了不得的功绩,虽然他中毒残疾,性情阴鹜,那也是京城响当当的人物。
反观慕三姑娘,名不见经传,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格拉的地方冒出来的,听闻拙笨不堪,无才无貌。
一时间,建康城唏嘘不已,不曾想,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竟然要凑成一对儿。
寒露时节,缕缕凉风,四周一片寂寥凋敝。
慕晏兰眼睫微颤,费力地睁开眼,疑惑看着满地的枯叶,这是哪呀?
梦中场景历历在目,因违抗圣旨,全家流放益州,嘉元二十一年党项铁骑攻破益州城门,熊熊烈火,凄厉惨叫,昔日繁华的益州城化为人间炼狱……
慕晏兰动了动身子,浑身酸疼难忍,蓦然发现,她竟被卡在井沿上了。这时才想起,之前因不满赐婚,投井自尽的事,只是刚跳进去,就卡在了井沿上,呃……
想想梦中凄惨的下场,绝不能在抗旨的边缘作死,她咬咬牙,不就是冲喜嘛,冲就冲吧!
“三姑娘,你再想不开,也不能跳井自尽呀?”一个小丫鬟抹着泪跑过来,看见卡在井沿上的慕晏兰,哭声哽了一哽。
慕晏兰被卡在井沿上,上不来下不去,正难受的紧,“快,把我拉出去。”
小丫鬟抹了一把眼泪,伸过手,使出吃奶的劲儿拽了拽,纹丝未动:“我的劲儿不足,三姑娘,你可得在这儿卡住,我这就去叫人。”说完一溜烟儿跑了。
“哎,等等……”慕晏兰叫都没叫住,只见那个小丫鬟绕过月亮门没影了。
这小丫鬟也太莽了。
慕晏兰挣扎了几下,发现身体被井沿卡得死死的,她干脆省省力气,抻着胳膊,扒拉着井沿,悬空在井口,等着人来营救。
井口旁种着一片红豆树,深秋时节,枯黄叶子片片飘落下来,清晨白霜覆盖树枝,余下零星几串红豆挂在树枝上,煞是好看。
这口井是祖爷爷那时候挖的,祖爷爷出身乡绅,因为孝廉出名,被选派为官。
乡绅家资仅在乡下威风,到了都城建康便处处捉襟见肘。
建康百物皆贵,居大不易,慕家里底子薄,宅院里的井挖得浅而窄。
慕晏兰暗暗思忖,井口这么窄,难怪跳井时会卡在井沿上,当然圆润丰腴的体型就被她忽略了。
“晏兰,我的傻闺女,你怎就想不开呀,你不想嫁咱就不嫁,好好的寻死,你让为娘怎么活?”一个瘦弱的妇人在丫鬟的搀扶下,气喘吁吁地赶过来。
慕晏兰听见这熟悉的声音,蓦然心头一震,她睁大眼睛看着走近的妇人,眼中慢慢蒙上一层雾。
娘亲,梦中流放益州,路途艰险,她不堪颠沛流离,途中重病去世。
虽然只是一场梦,可娘亲病重奄奄一息的场面,却深深印在脑中。
“阿娘,你慢点儿,我没事。”慕晏兰喊道,娘亲一向身子骨弱,汤药从未断过,走得急了容易发昏。
听到女儿的话,慕大夫人觉得酸涩不已,眼圈泛红。
“快把三姑娘拉出来,轻点拉,伤了油皮,有你们好看的。”慕大夫人身旁的赵嬷嬷吩咐道。
慕晏兰在众人的七手八脚拉拽下,终于费力爬出井沿。慕晏兰揉揉肩,活动一下僵硬的身体。
瞅见满脸泪水的母亲,慕晏兰凑到跟前,慌忙安慰道:“阿娘,我没事,你莫哭了。”
慕大夫人想到前两天的赐婚,想到娇憨的女儿要嫁给性情阴鹜的镇北将军,更加悲从中来。
建康城的老百姓,皆以为是慕家攀了高枝,殊不知,镇安候府在朝堂岌岌可危,而镇北将军更是中毒残疾,性子阴鹜偏执,实在不是好去处。
“你娇养着长大,末了却要嫁到那火坑里,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有什么活头,反正我这身体病怏怏的,没个好的时候,还不如我早些去了,也好过让你嫁给那个罗刹。”慕大夫人满脸悲戚说道。
慕晏兰摇摇头,忍着泪水,哽咽道:“阿娘,我不会想不开,更不会再寻死了,你莫要胡思乱想。”
母亲居然想以命相抵,让她守孝逃过赐婚,这是万不能行的,慕晏兰赶紧劝说她打消念头。
“伯母,你们这是怎么了?”西府慕晏巧身着碧色夹袄,隔着院墙探出半个身子,手里提着篮子,似是要摘红豆。
慕晏兰轻轻拍着母亲的肩膀,并未理会她。
“呀,三妹,你竟跳井了,怎么就想不开呢?”慕晏巧面上痛心疾首,可眼中的幸灾乐祸,却怎么遮不住。
慕府有三房,大房是原配所出,二房三房皆是继室慕老夫人所出,按说慕老夫人活着,不能分家。
可祖父临死前,冒着世人诟病,硬是让三房分家,从此慕府分成东西两府,大房一脉住进东府,二房三房住进西府。
大房慕镇进士及第,如今不惑之年,便位居三品户部尚书,眼见的锦绣前途,而二房三房却连功名都没有,日益式微。
慕晏兰是大房的嫡次女,而慕晏巧是二房的嫡女,平时没少针锋相对。
慕家子女,个个样貌出众,唯独慕晏兰身体丰腴圆润。
当朝盛行玄学,喜好飘逸仙风。世家勋贵女子大多纤细瘦弱,慕晏兰便成了鸡立鹤群,因此时常惹得堂姐妹嘲讽。
她性子宅家,不喜应酬,平时几不出门,更不参加宴会,在世人眼中便是拙笨不堪。
想到梦中流放益州后,经历种种磨难,家人离散,她凭空多了几分胆量。
“咦…二姐姐,你同我说话吗?大清早的你怎在这里?”慕晏兰揉了揉发僵的肩膀,杏眼圆圆的看着她。
慕晏兰身子臃肿,难得有把好嗓子,嗓音清甜,婉转宛如黄鹂啼叫,悠扬中夹着娇憨。
听闻慕晏兰避而不答,慕晏巧皱了皱眉头说道:“自然是来采红豆。”
采红豆?
寒露时节,树上打了白霜,只余下零星几串红豆,有谁一大早冒着寒凉采红豆?
怕是专门看笑话的,现在她都这样了,还不放过落井下石的机会……
“可是……现在红豆都谢了呀。”慕晏兰看着树上零星的红豆枝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