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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一厢风雨一厢晴,姜涉这旁愁云惨淡,有人却分外欢喜。
礼部侍郎王宣华今日始一睁眼,便觉激动万分,忍不住伸手在自己臂上狠掐一下,疼得热泪盈眶,反倒露出一个极之灿烂的笑容来。
这鬼日子他是真的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天晓得他在这儿吃了多少风沙,连皮肤摸着都粗糙不少,一照镜子,整个人都仿佛老了十岁。他整日里愁眉不展,只能在心里偷偷地骂那杜氏兄妹,搞什么不好,偏要这节骨眼上搞个隆重迎亲,过分到派他这三品大员千里跋涉,来下一道旨意。
一路上的坎坎坷坷且不去说它,单说这来得又极为不巧,那小将军出城追敌,这也罢了,他去拜会将军同将军夫人,将军虽则说话客气,但眼神一斜过来,仍叫他不由自主地打个哆嗦,这已是丢脸甚了,想不到那将军夫人颇有其祖之风,是根本不赏他一见,只道是身体不适,需要休养。
王侍郎也没法子,谁叫人家皇亲国戚呢?
他是日也盼夜也盼,足足盼了月余,这才终于盼到小将军回城,盼到定下启程的日子。
想着就要回他流云锦绣的京城,王侍郎立刻就想仰天大笑三声,一改之前颓靡,将一套官服穿得板正无比,精神抖擞地挺起腰杆,打算去会会那位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将军夫人。
然则归心似箭的王侍郎很快便发觉自己高兴得太早,老将军说探马回报胡人又有异动,恕他失陪之罪,只请他稍候,夫人立刻便来。他自然不敢多说什么,便独自在将军府硌人的椅子上坐了很久,然而没等到那位夫人,却等来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那眉目秀致的小将军向他拱手作礼,笑容中含着不知掺了几许水分的歉意:“劳王大人久候,家母与涉心中委实不安,只是家母自来体弱,此番道途甚远,涉有个不情之请,还请王大人千万应允,否则今日怕难成行。”
王侍郎的心中咯噔一下,想着他从上到下都打点得妥妥当当,夫人体弱,他便除去军医,还加了银子要相熟大夫随行;小将军可能不惯乘车,他又备上几匹骏马;老将军许不放心侍卫,他还提出可以带小队私兵入京。他自觉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应无遗漏,能是哪里招徕不满了?连忙先责自己疏失,小心翼翼地问是何事。
姜涉摇了摇头,“王大人思虑周全,岂会有甚疏失?不过是家母生性好静,潜心礼佛,出门前曾去求过签子,大师解说,不宜与多人同行。”
王侍郎眉心一跳,“少将军的意思是……”
姜涉笑了笑,道:“请王大人先行一步,涉稍后自会护送母亲入京。”
这少年大眼薄唇,俊眉削鼻,五官轮廓倒与永王有几分相像,只是许是习武缘故,一双眼亮似刀锋,但略一低眉,便敛去那几分煞气,整个人极秀气温文,再那么轻轻一笑,望上去分外地人畜无害。
王侍郎却只觉眼前一黑,心道这一家子便是阎王遣来的催命鬼哟!他强强笑道:“少将军莫作弄下官了,这山长水远的……”他忽然在那少年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同情,知他是实实在在的并无玩笑之意,当时双膝一软,就扑通要跪下,“少将军,这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这山高水远的,有下官在,一路上也好照应周全,若是不然,下官没法同圣上与太后交代啊!”
“陛下与太后那边,涉自当去回禀明白。”少年人含着微微歉意地笑,“王大人放宽心就是。”
放宽心,他怎么能放宽心?!这若是路上出了什么差池,他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啊!
王侍郎只得苦起一张脸来,咬紧牙关不松口,“万万使不得啊,少将军!”
姜涉还要再说,忽地向后瞧见什么,竟是住口不语。
王侍郎愁眉苦脸地跟着扭头看回去,只见那屏风后竟是不知几时转出了上了年纪的妇人。她着一袭圆领青袍,头发全部盘在脑后,模样生得十分干练,一到近前便横眉道:“如何使不得?”
王侍郎也不知这是否就是那位夫人,犹豫着未敢立刻称呼,方才堆出个笑脸,便被训了个狗血喷头。
“大师已明明白白地说过,此行万万不可招摇。”那妇人语气强硬,“你执意不听,夫人若是出了什么事,才要着落到你身上!”
王侍郎听着话音不对,但看姜涉也唯唯诺诺的样子,又实在拿捏不准她身份,勉强打叠起精神道:“这位姑姑请放心,下官纵是万死,也决伤不着夫人一分一毫。”
“红口白牙,倒是说得好听!”那妇人冷冷地睨他一眼,“我方才已经说得清清楚楚,夫人万万不可与尔等同行,否则必有血光之灾,届时谁担得起这个责任?万死?你纵是千百万死,都抵不过夫人的一根寒毛!”
她语声咄咄,神情凌厉,话语更如刀锋一般,割得王侍郎脸上生疼,往昔的伶俐口舌竟都打了结,一时间是一句也分说不得。
“烨姑,您消消气,王大人决无此意。”一旁的少年郎终于肯开尊口,“王大人定能体恤母亲之心,应下涉这一不情之请可是?”
他眸光殷殷,另一侧烨姑却虎视眈眈,王侍郎直恨不得当时寻个地缝钻进去,再不看他二人这红白脸唱和,可他总得是要记挂自己的脑袋,“既然夫人爱静,又有大师指点,下官当然不敢违逆,那便请夫人与少将军先行,下官在后跟随便是。烨姑放心,下官决计会隐匿行踪,不会碍着夫人的眼。”
烨姑皱起眉来,“你怎地便听不懂人话?”
王侍郎情愿自己真个不懂,但只赔着笑,“夫人安危重于泰山,自是不能轻忽,下官不过尽本分罢了。”
烨姑道:“既是如此,那也不必动身了,只等夫人回书一封,给圣上道明此中缘由,再凭圣上定夺罢了。”
王侍郎冷汗涔涔而下,这封信送回京中,届时龙颜大怒,最后却着落在谁身上?真是进是个死,退是个亡,天要丧他,奈之如何?
姜涉到底有几分不忍,道:“还请王大人放心,涉已有安排,万无一失,等到京中,涉也会将其中因果解释明白,定不会妨碍大人分毫。”
这又岂是你说不连累便不连累的?王侍郎也不知他是真糊涂假糊涂,都想看破红尘,“无论如何,请老夫人和少将军容许下官一人随奉。”不待烨姑回话,他便坚执道,“夫人若是不允,下官断不敢应,唯一死也。”
姜涉见他意志甚坚,便看了烨姑一眼。
烨姑硬邦邦道:“老奴要去禀过夫人。”
王侍郎连忙道:“多劳烨姑。”
烨姑也未应他,自转过屏风去了,过一阵又转回来道:“夫人要知大人八字,送与大师合卦,若是不合,则不可同行。”
王侍郎:“……”
有这么一个爱拜佛的姨母,也难怪今上……他没敢再多想下去,苦着脸道:“这自是使得,只是大师道法高深,如此草率似乎不敬,不如下官亲自前去拜会……”
烨姑把眼一瞪,“你给是不给?”
“下官自然……”王侍郎只好道,“给。”
他写下自己八字递与烨姑,瞧着她施施然再转过屏风去,只觉心沉沉脑昏昏,吾命将休旦夕间。他是不知那位夫人到底是真的信佛,还是不过借题发挥,总而言之,这趟差他真个不应该接下,然则皇命如天,当时其实也由不得他选,呜呼哀哉,进退维谷,不胜熬煎。再看身旁少年,却是齿白唇红,笑意微微,一副怡然自得的好模样,心中不禁生出了一点怨怅。
姜涉仿佛察觉他的视线,“王大人不必太过忧心,路途虽远,却是太平,想来无事。”
王侍郎瞧他一副毫无忧心的样子,终是不禁一叹,压低声音道:“少将军有所不知,其实搁在以往,倒也不妨,只这两年江湖贼人猖獗,虽是不敢得罪朝廷,但寻常富贵人家,却受了不少荼毒,路上客商行走,更是要雇许多护院,少将军器宇不凡,如此上路,怕是会有麻烦。”
“竟有此事?”姜涉奇道,“既然闹得如此厉害,朝廷为何不管上一管?”
王侍郎摇了摇头道:“圣上岂是不想管?实在是因为那群贼人来无踪去无影,武功又高,寻常的侍卫奈何不得,又不能抽调大批禁军高手,也只能江湖事江湖了。好在那群江湖草莽倒也有不凡之处,更有天机门插手,早晚能得太平,只是恐怕还需一段日子,所以少将军千万劝老夫人一劝,孤身上路,万万使不得的。”
姜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涉会尽力一劝,只不过母亲若是主意已定,恐怕万难转圜。”
王侍郎心道恐怕也确实如此,看烨姑那等行止,就可略见一斑,“那至少也要带上下官,下官还有些薄面,沿途若居驿馆,倒还好些。”
姜涉莫置可否地一笑。
王侍郎只觉得心又一沉,但他还不及发问,那边烨姑忽然转来,冷冰冰道:“只你一个。”